第五章 草莽元帥林 第二節

走下三洞橋,我走進了大帥府。

「大帥府」是一個總面積為三萬多平方米的中西合璧建築群的總稱,位於「少帥府巷」。所謂巷,可想而知,是條不寬的路。《瀋陽晚報》的同行劉禾大姐把她的白色富康轎車從矗滿廣廈的喧鬧大馬路上拐進一條小巷後,一片異國情調的紅磚樓房和一道灰乎乎的豪門高牆便緩緩映入我眼中。車拐進了張作霖時代,我的思路一時卻拐不過來。這就是不可一世的奉系的老巢嗎?

這就是大帥府。劉禾把車停在了狹窄的停車場。她說,她家原來就住在這裡面。

劉禾能在這座「東北第一宅」里住,不是因為與張家有什麼親緣。滄海桑田,大帥府里最能看出冰川擦痕。

自從民國二十年(1931年)9月19日起,也就是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發生的第二天之後,此宅就不是張作霖遺族們的住處了。蓄謀已久的日本關東軍把「張氏帥府」當成了他們佔領的主要目標之一。翌年4月,英國伯爵李頓(Robert Lytton)率國聯調查團來滿洲了解「九一八」真相之前,日本人才把大帥府讓給了原奉系將領於芷山所轄的偽「奉天第一軍管區」。後來,日本人接著把張學良未完成的西院洋樓群建好,讓於芷山把司令部搬了過去,這邊則成了「滿洲國中央圖書館奉天分館」和「國立中央博物館奉天分館」。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夏,蘇聯紅軍擊潰日本關東軍並佔領東三省,中共領導的冀、熱、遼軍區司令員李運昌率五千人馬隨之開進瀋陽,把司令部安在了大帥府里;沒幾天,彭真、陳雲、伍修權、葉季壯四位中共東北局委員們也搬了進來,這裡成了是年秋冬時節共產黨在東北的權力中樞。但共產黨人只在這裡待了幾個月就被迫撤出,因為斯大林政府與中國政府有約在先:一旦日本投降,蘇軍就要將除旅順之外的東北地區交還中國政府。面對氣勢洶洶前來接收的龐大國軍,共產黨軍隊不得不退避三舍。於是,翌年2月末,這裡成了國民政府軍政部下屬某部門和國民黨瀋陽市黨部的辦公地。半年後,國民黨軍政機構撤出,這裡又恢複了圖書館與博物館的功能。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林彪指揮共產黨軍隊攻克瀋陽城後,依然讓這座豪宅保持了文化功能,只是把「東北圖書館」從北邊的哈爾濱搬遷過來,使其內涵更為豐實。到共和國時期的1957年,圖書館又分出檔案館,東北圖書館與東北檔案館兩館一直並存院內。「文化大革命」初期,天下大亂,各地軍人秉權,瀋陽軍區曾三次派人前來查閱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叛徒」材料——劉在青年時代曾任中共滿洲省委書記,還真的被抓進張學良的監獄待了一個月。共和國第二任元首被殘害致死的三大罪名「叛徒、內奸、工賊」,頭一項便是從這大帥府里查到的「白紙黑字」。到1970年,東北檔案館搬走,遼寧省文學藝術聯合會和遼寧省作家協會又被安排進來填補空白。劉禾的父親是省文聯的專業作家(詩人),所以,她也就無意間成了前大帥府里的居民。

那時候,裡面可破爛了!總共有五十多戶人家哪!直到90年代以後,裡面的人家才都搬了出來。劉禾且行且嘆。

雖然這邊的三進院加後頭的大、小青樓都已被闢為對公眾開放的場館,並成為「瀋陽市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但西院仍是政府主管部門的辦公地。有一幢幢異國風格的紅磚樓房的大院,本來是長兄張學良要給眾多弟弟們建的家,因「九一八」事變,張家一天也沒住上。至今西院大門口依然掛著「遼寧省文化廳」、「遼寧省文物局」的大牌子,其個頭比大帥府正門的兩塊牌匾還大呢!

大帥府正門的那兩塊金屬牌匾上,嵌著此宅的過去與現在——張學良舊居陳列館、遼寧省近現代史博物館。

其實,張學良只是這個龐大建築群的第二代主人(據說,瀋陽房產檔案上戶主一直登錄的是「張學良」仨字)。管這兒叫「張學良舊居」和「少帥府巷」都不準確,也許叫「元帥府」或「元帥衚衕」更為貼切,因為這兒首先是張作霖的住處。

民國元年(1912年)9月,中華民國陸軍第二十七師中將師長張作霖開始在瀋陽城裡興建這座豪宅,從民國五年(1916年)他攜家眷入住,到民國十七年(1928年)他在此宅內過世,除去最後在天津和北京住了一段時間外,十多年他一直在這深宅大院里主家、主軍、主政。

如同阿Q忌諱光亮,張作霖最不願被人提及早年落草為寇的經歷。其實與他當「鬍子」的短暫歲月相比,他當官軍的時間更長——前清時,他從甲午戰爭時的哨長做起,歷巡防營統領、關外練兵大臣兼二十四鎮統制;進入民國,他更是以奉天督軍銜執掌東三省的最高軍政大權。咳!人不能幹醜事,雪白的綢衫上有過污點,任後來使多大的勁兒也搓洗不凈了。

但更大的醜事是他在武昌首義後的鎮壓奉天「亂黨」之舉。不是他的攪局,東北的光復要更早一些。

駐防近千華里之外的巡防營前路統領張作霖,在聽說省城裡的革命黨欲起事後,竟率全部七個營的兵力挺入奉天城「勤王」,即保住東三省總督趙爾巽的地位。這一次,直覺讓這個「省軍區」的「旅長」大獲其利!他平息了革命黨人的起義夢想,一躍成為奉天全省最有權勢的軍事長官。儘管其不光彩的發跡史一直為革命黨人所詬病,但東三省未經動亂而平穩過渡到民國,卻不能說與他無關。民國成立之後,他從一鎮之統制,搖身變成一師之師長,換的是頭上的帽子,不換的是擁兵自重的思想。清朝的鎮亦即民國的師,統制就是師長,真是「換湯不換藥」也。

從張作霖頭一回晉京接受國家領導人召見時的言與行,就可看出此人「思想覺悟」水平之低——他奉召晉見大總統,一見到袁世凱,便跪地咚咚咚三叩頭。老袁連忙趨前扶起他,笑言:「此民國也,不興封建那一套禮數矣。」他卻振振有詞地回稟:「前清時俺只知皇上,如今只知大總統……」

十幾年後,奉軍戰勝馮玉祥的國民軍,他駐節津門,雖已是威風八面的北洋第一人了,但見到比他年輕許多的遜帝溥儀時,他仍翻身便拜。

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詳細記下了那次會面(括弧內除特別聲明者外均為筆者注):

我到天津的這年六月,榮源(溥儀的岳父)有一天很高興地向我說,張作霖派了他的親信閻澤溥,給我送來了十萬元,並且說張作霖希望在他的行館裡和我見一見。這件事叫陳寶琛(溥儀的師傅)知道了,立刻表示反對,認為皇上到民國將領家去見人,而且去的地方是租界外面,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我也覺得不能降這種身份和冒這個險,所以拒絕了。

不料第二天的夜裡,榮源突然把閻澤溥領了來,說張作霖正在他住的地方等著我,並且說中國地界內決無危險,張作霖自己不便於走進租界,所以還是請我去一趟。經過榮源再三宣傳張作霖的忠心,加之我想起了不久前他對我表示過的關懷,我又早在宮裡就聽說過,除了張勳(二張還是兒女親家——原注)之外,張作霖是對於清朝最有感情的。因此,我沒有再告訴別人,就坐上汽車出發了。

這是初夏的一個夜晚,我第一次出了日本租界,到了張作霖的「行館」曹家花園。花園門口有個奇怪的儀仗隊——穿灰衣的大兵,手持古代的刀槍劍戟和現代的步槍,從大門外一直排列到大門裡。汽車經過這個行列,開進了園中。

我下了汽車,被人領著向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走去。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身材矮小、便裝打扮、留著小八字鬍的人,我立刻認出這是張作霖。我遲疑著不知應用什麼儀式對待他——這是我第一次外出會見民國的大人物,而榮源卻沒有事先指點給我——出乎意外的是,他毫不遲疑地走到我面前,趴在磚地上就向我磕了一個頭,同時問:「皇上好!」

這就是張作霖,一個依然敬重舊主的新朝大帥。之後,溥儀還寫了張作霖對「逼宮」的馮玉祥和日本人所表示的憤懣,然後,他寫道:

我每逢外出,駐張園的日本便衣警察必定跟隨著,這次也沒例外。我不知道張作霖看沒看見站在汽車旁邊的那個穿西服的日本人,他臨送我上車時,大聲地對我說:

「要是日本小鬼欺侮了你,你就告訴我,我會治他們!」

瞧,「奉張」就是這樣一個政治立場堅定、愛憎異常分明的軍事強人。

兩種社會制度轉換之際,新與舊的對撞雖不可避免,但也往往不像後人想像得那麼尖銳與激烈,陣營也未必旗幟鮮明;所謂「革新派」未必全無舊觀念,「保守派」也未必堅拒新東西。歷史舞台上的主角們往往退一步為舊人,進一步又成新人,進進退退,新與舊誰能說得清?慈禧太后殺完了維新人士,又諭令全國推行「新政」,李鴻章、張之洞等朝中重臣也都資助過在野的維新團體「強學會」,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乃至各省首長如張作霖他們,哪個不是剪了辮子又成新朝棟樑的?即使是民國了,應邀北上的革命黨領袖孫中山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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