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六節

吳子玉雖秀才出身,卻一身武人的剛烈之氣。當時,在第一次直奉戰爭前,在將與幾十萬奉軍交火之際,這位直軍總司令的「戰前動員」曾是何等的驚天動地:

此次系共和與帝制之最後戰爭,勝則我將解甲歸田,裁兵恤民;敗則我唯一死,以謝天下!我妻已死,我子豚犬,殺之可也。

真是咬鋼嚼鐵!如果戰敗,我就自殺,反正髮妻已逝,兒子(嗣子)就當豬狗一樣殺了也無所謂——有這樣視死如歸的指揮者,哪個將士不用命?於是,就有了直軍的一次次大捷,有了「常勝將軍」傲視九州的威風。民國九年至十三年(1920年~1924年),氣吞山河的吳佩孚真是不可一世!

民國十三年(1924年)秋季的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萬不料肘腋生變,部將馮玉祥突然叛亂,回兵京城,一舉囚禁了曹錕大總統,推翻了直系控制的北京政府。成為馮氏政治資本的「北京政變」,不光使強盛一時的直系猝然兵敗,還使吳佩孚這位軍事天才直墜萬丈深淵,再也無力爬回到政治舞台的中央位置上來了。

表面看來,是部將馮玉祥害苦了他——馮的反戈一擊令吳猝不及防應聲落馬,隨之遭亂蹄踐踏以致終其生亦未能復原;但深層原因是曹錕連累了他——曹錕個人權力欲的膨脹和治國能力的低下,致使中國政壇更加紛亂,在馮玉祥發起的兵變之後,曹本人成為中南海里的高級囚徒,直系功敗垂成,吳佩孚的武力統一中國之夢也成為泡影。

蒼天給吳氏圓夢的最後一次機會,是民國十五年(1926年)奉系的張作霖主動與他握手言和並同盟「討赤」。那會兒,曹錕已經被迫下野,也到天津當寓公去了。饒有意味的是,吳佩孚極少再與這位三哥聯繫。

論年紀,吳佩孚比張作霖大一歲,但論從政輩分,他卻比人家矮一頭。張作霖貴為奉天督軍兼省長時,他才不過是炮兵團長。數年過去後,當張作霖已經是國內政壇舉足輕重的奉軍「老帥」時,他不過是新接任的陸軍第三師師長。

對了,這兒有個有趣兒的故事:前幾年,吳佩孚隨曹錕去天津與駐節那兒的張作霖會晤,他因屢屢插言而被張作霖羞辱了一把。人家指著他對曹錕明知故問:「三哥,這是誰啊?」曹錕在兄弟中排行老三,那時軍閥們素以兄弟相稱。厚道的三哥不知是計,還表示驚訝:「咳!你還不知道?他是我第三師的師長吳子玉嘛!」狡黠的張作霖遂開始挖苦:「我同三哥有要事相商,一個師長跟著攙和什麼?要是師長能參加的話,俺奉軍有好幾個師長哩!」頗有自尊的吳佩孚羞惱離去,上車前恨恨地說:「早晚要讓你張鬍子認識認識俺這個師長的厲害!」鬍子不是指張作霖的外表,恰恰相反,張作霖並非滿臉鬍鬚。「鬍子」是對土匪的另一種叫法,吳佩孚是罵張作霖早年當過土匪。

沒過幾年,張鬍子果然領教了當年吳師長的厲害——就在國民黨軍一路上招降納叛,「北伐」聲勢越來越大的民國十五年(1926年)暮春,入主北京城的張作霖邀在武漢當「十四省聯軍總司令」的吳佩孚捐棄前嫌,結為戰略合作夥伴。為了面商如何剿滅他們所共同痛恨的「過激主義」,兩位巨頭約定在中南海相會。

是年6月28日,吳佩孚從長辛店起身進京。一直擔任吳軍參謀長的張方嚴先生於1949年後回憶過這次重要的會晤(括弧內的文字為筆者所注):

是日,張作霖身著便服,態度瀟洒,謙恭有禮地在門前迎吳,見面時高喊「大哥」,作揖為禮,即導吳入室。(穿便服是精心設計的,如此相見,一是為表兄弟情分而非軍務公事,一是為行禮方便——如著軍裝則須行軍禮,部下應先向上司舉手致敬,問題是,兩人誰是上司?)

坐下後,張即開口說:「過去一切錯誤承兄弟海涵原諒,實感終生有幸。」(直奉雙方的幕僚們已經把吳對張的諒解傳達回來,故老張要表示感謝。)

吳說:「人非聖賢,誰能無過?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瞧!吳大帥也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接著談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隨即轉入正題(即部署北洋各軍全力對付國民黨北伐的戰事)。

你看,這個吳秀才是夠厲害吧?

中國近代史上不乏書生帶兵大獲成功的例子,前清的曾國藩是一個,李鴻章是一個,無疑,民國初年的吳佩孚也算其一。

然而,由於打著「三民主義」旗幟的敵手蔣介石一手抓進攻,一手抓收買,且兩手都很硬;也由於沒有政治信仰的北洋部將們不是期冀保存實力便是嚮往升官發財,結果紛紛轉向,竟把槍口瞄向了自己。如此一來,僅一年,當年的「常勝將軍」就一敗塗地!最後,竟連經營多年的大本營洛陽也呆不下去了,他不得不率其眾多親隨與衛隊旅一路撤退。退至武漢,又被多年的老部下攆走!走投無路的他只好乘舟溯揚子江而上,一直退進四川,才在楊森的收留下安頓下來。

被北京政府授予「森威將軍」的楊森,本非正統北洋軍人,是吳佩孚主持大局後陸續提拔其為陸軍十六師師長、川軍第一路總司令、四川省省長的。知恩圖報的楊將軍把三峽口上的奉節白帝城倒出來,請吳大帥在此安居。不料,國民政府的通緝令馬上追來,而拒不從命的楊森,後來竟被國府以「庇護吳逆佩孚」為由免去本兼各職!民國人物,多有傳奇,見利忘義賣主求榮者多也,舍己感恩義薄雲天者亦不乏其人。

我曾三上白帝城。

長江三峽最誘人的歷史遺物是懸棺,而白帝城可算是萬里長江上的最大一具懸棺——多少歷史朽骨和秘笈被永遠封存於這座小小的江山之巔了。劉備託孤於諸葛亮後,在此一命嗚呼,恢複劉漢王朝的宏願自茲飄落江底;後來,落魄的杜甫氣喘吁吁地爬了上來,望著一江濁浪和無邊落木,肝腸寸斷地吟下了一堆千古絕唱,一代詩聖用詩句宣告了他對世間的絕望;而近代建於白帝廟西側的那幢小小的西洋樓,又像活棺材一樣悶住了吳子玉這位失意大將軍的衝天豪氣,使他反反覆復聞到了劉備、孔明、杜甫這些落魄國士之陰魂的幽泣。

這座位於白帝城之巔的「永安宮」附近的三層西洋小樓,原是一位川籍小軍閥建的,因周身塗白,故被當地人稱為「白宮」。白宮的建築風格與朱壁飛檐的白帝廟極不協調。在遭受一連串的背叛之後,吳佩孚只得率親兵入川借地安身。楊森將軍安排吳大帥在此居住,圖的是客人「永安」。

巴山蜀水,派系林立,軍閥眾多,楊森只能讓吳大帥屈就於遠離城市的小山頭上。如此一來,吳大帥就像白帝廟堂里的眾多三國偶像一樣,被東道主供奉起來了。

老吳不是阿斗,明白自己的處境,便天天聽滔滔江水低哭,看森森夔門緊閉。這位風骨嶙峋的丈夫,對成為王、敗為寇的道理理解得透著呢!於是,他一次次用詩來檢討自己,意氣頗低沉。

且讀以下三首:

我昔屠刀未放下,氣吞七雄小五霸。

寧知世事不可為,剛愎自用遭人罵。

往事不堪重提起,魂魄收入詩囊里。

世外有世天外天,從前種種昨日死。

曾統貔貅百萬兵,時衰蜀道苦長征。

疏狂竟誤英雄業,患難偏增伉儷情。

楚帳悲歌騅不逝,巫山凄咽雁孤鳴。

匈奴未滅家何在?望斷秋風白帝城。

他終於承認自己失敗了,因為「剛愎自用」,因為「疏狂」。他想起英雄末路的項羽,感嘆自己未能與敵寇搏殺的遺憾,最後,是一聲長嘆:從前的一切,都已經死了!

單從「言志」來講,他比別的下野軍閥強,他能把心裡的苦悶抒發出來。

日本人聞訊,以為有隙可乘,遂由第一遣外艦隊總司令荒城二郎和海軍駐滬特務機關長佐藤秀乘快艇逆水而上,專程登上白帝城拜訪吳大帥,表示願供私人借款一百萬元和無償贈予十萬支步槍、五百門鋼炮、兩千挺機關槍連同彈藥,支援他東山再起。

不料,吳子玉語氣堅定地回答:

過去我曾有槍不止十萬,有錢不止百萬,可見成敗並非槍炮與金錢。我如願引外援借外債,何必待到今日!中國的事應該由中國人自了。

風頭最健時,他拒絕了蘇聯人的拉攏;窮途末路時,他摒棄了日本人的誘惑。民國以降,如玉帥般一片冰心對國者,有幾人?

悲情吳佩孚!

他太固執於傳統觀念了!

無論「主公」如何無能,如何折騰,他決不制止,更不會取而代之——朝野無人不曉:曹大帥正是倚重了吳子玉才得了江山。但在曹錕匆忙走進中南海成為國家元首以後,他這個頭號功臣卻躲得遠遠的(退回洛陽),決不肯犯上作亂。

無論局勢如何變化,他決不改弦更張——當初驚悉第三路軍總司令馮玉祥叛變、本軍形勢危急之際,日本顧問岡野增次郎焦急地勸他速與昔日的老師段祺瑞攜手對付危局,老段恰好也派來代表與之接觸。他卻大談起「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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