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五節

吳佩孚何以從革命黨人的同盟者變成了屠殺者?權威的教科書似乎一直沒為我們講清底細,只說他早先容忍工農運動是「偽裝開明」,到後來向罷工者舉起屠刀則是「暴露了其反動本質」。想想這句話就覺得不著邊際:一個在全國舉足輕重的鐵腕人物,哪需要對轄區內鐵路上的工人們「偽裝」?由寬容到不容,從首肯到彈壓,一定有沒被說透的原因吧?

頗能為我解惑的,是近年出版的一套極有價值的《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正是這套據重新解密的蘇聯國家檔案翻譯過來的「紅寶書」(該書不僅封面為暗紅色,而且還真是一本關於中國革命史的思路指南),讓我對20世紀初的中國政局,對吳佩孚等人的政治抉擇,有了全新的理解。令我大為驚奇的是,原來,蘇聯人在決定幫助孫中山和中國國民黨之前,最先看好的竟是「反動軍閥」吳佩孚!若不是民族氣節極重的吳大帥拒絕了蘇聯人的誘惑,現代中國究竟走向何處去還真未可知哩!

越飛(Abramovich Joffe),這個被蘇聯政府派來中國的特使,因後來與孫中山聯名發表會談紀要而名揚中國現代史,孰料早在他前往廣州遊說孫中山之前,就在北京給洛陽的吳佩孚寫過一封信,其肉麻的程度,現在讀來還會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

且看民國十一年(1922年)8月19日越飛致吳佩孚的密函:

吳佩孚將軍親啟

將軍先生:

(前略)我們都懷著特別關注和同情的心情注視著您,您善於將哲學家的深思熟慮和老練果敢的政治家以及天才的軍事戰略家的智慧集於一身。……

毛澤東說得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嘛!蘇聯人往死里捧了老吳這一通,究竟要幹什麼呢?越飛繼續寫道:一、「為了便於修復兩國睦鄰關係」,讓並不在政府任職的實權人物吳佩孚同意他們在中國的領土上同日本人談判——在滿洲有駐軍的日本人一直是蘇聯人的後院隱患;二、讓吳接受蘇聯紅軍進佔中國的附屬國外蒙古的現實。

待越飛的軍事顧問、蘇聯總參謀部學院院長格克爾(A. I. Gekker)將軍自洛陽返回北京後,越飛立即給國內拍發了「絕密」級的電報:

送斯大林。

(格克爾)從吳佩孚那裡回來了,說從未見過這樣完美的軍事秩序:秩序和紀律極其嚴整,操練和訓練比讚許的還要好。……

你看,正是吳軍的強大實力使蘇聯人以為找准了在華的代理人。

即使到了民國十四年(1925年),蘇聯人依然沒放棄利用已離開政權中心的吳佩孚的願望。

其時,背叛了吳佩孚的馮玉祥又與盟友張作霖為爭華北的地盤打起來了,用蘇聯的槍炮武裝起來的馮氏的國民軍已經失利,馮不得不宣布下野,其部下則通電全國表示要「迎吳討奉」,即迎回吳佩孚領導他們討伐張作霖。吳大帥正在武漢出任「十四省討賊聯軍」總司令,欲與「奉張」決戰。只是,老吳最恨叛徒,「奉」是照討,但對「馮」之背叛,決不原諒!

馮玉祥難受,但蘇聯人不難受,因為他們也信此言:不管白貓黑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只要有人出面反對奉軍,蘇聯就會擁護。當時的蘇共中央曾專門開會討論並通過了中國局勢,他們的政治局會議第86號「特字」記錄中明明白白地寫著:

中國的事態發展進程,越來越把吳佩孚和他所領導的直隸集團推到首要地位。吳佩孚正在成為核心政治領導人物,同時好像也在成為民族運動重新爆發的中心。……吳佩孚的行動會造成有利的局面,必須加以利用。

有必要同吳佩孚聯合,聯合的結果應當是成立新的中國政府。

下面的話暴露了蘇聯人的險惡用心:

這種聯合不可能有什麼牢固性可言,所以在進行現階段的戰爭和成立新的政府的時候,必須從建立真正統一的中國必然要繼續進行戰爭的思想出發,不過這時已經是同吳佩孚及其追隨者的戰爭……

吳佩孚沒讓蘇聯人如願,儘管他擁有「哲學家的深思熟慮」和「老練果敢的政治家以及天才的軍事戰略家的智慧」,也儘管他麾下的軍隊讓蘇聯人看到了「從未見過這樣完美的軍事秩序」,但一個無限崇拜岳武穆、戚繼光的愛國軍人,哪會去犧牲國家疆土和民族利益以換取洋人的支持?清末在東北當過間諜的吳佩孚不會忘了「老毛子」曾怎樣掠奪與詐取我中華的大片疆土(他曾因奉派參加日軍謀報小組而被俄軍逮捕並判了死刑,幸於押解途中跳火車而逃),而列寧宣稱蘇維埃政府將放棄沙俄時代一切對華不平等條約後,不也照樣食言?

學測繪的軍校畢業生吳佩孚大體上能計算出來,俄國人究竟想幹什麼——成立一個完全受他們控制的中國政府。

儘管如此,如果吳佩孚地下有知,於身後半個多世紀後聞知蘇共中央領導人明確提到了要利用他、待戰爭結束新政府成立再推翻他的陰謀後,想必還會冷汗涔涔吧!

蘇聯人一定困惑極了,正如十幾年後日本人在「吳佩孚工作」失敗時一樣,他們總不明白,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極有民族自尊心的中國傳統軍人,一個公開向國人承諾過「四不主義」的硬漢子。

與蘇聯人的願望適得其反,自茲吳佩孚更加仇視蘇聯人,也更認定「赤化」只會毀滅儒家的中國。對吳絕望後,蘇聯人才開始專一對廣州的孫中山做工作,這才有了國民黨的起死回生,這才有了國共合作的局面,進而有了北伐的勝利與北京政府的垮台。須記,在北洋政府時代,無論是段祺瑞、吳佩孚,還是張作霖,不管哪個系的軍閥當政,都沒有放棄對外蒙古的主權地位。

讀過四書五經的吳佩孚,不獨對外立場堅定,對內也愛憎分明。知道嗎?讓我們中華民族引以為自豪的故宮得以保全,誰知道竟與吳氏的一聲斷喝有關——若不是他旗幟鮮明地反對,紫禁城裡最精華的太和殿、中和殿及保和殿,怕早被所謂的西式議會大廈取代了!

那時,擠在宣武門內象房橋國會廳里爭吵不休的參議員和眾議員們簡直昏了頭,居然要拆除封建王朝的三大殿,在其廢墟上另建議會大廈來「當家做主」!

某年我去宣武門的新華社找人,無意間走進北洋時代的國會廳。圈在國家通訊社大院兒里的一座灰磚建築,被眾多十幾層的高樓困於垓下,一副四面楚歌的可憐相。若不是門口嵌一塊標牌,誰也不知道此乃近代中國的議會政治的肇始之地。

現為新華社內部小會場的舊國會議事廳,面積的確小點了,但誰知道早期中國議員們竟有過「動遷」的驚人念頭!

話說當年,洛陽吳大帥驚聞此訊,立馬直接把一封電報拍給了大總統、總理、內務總長、財政總長四位,而偏偏不給當事者——參眾兩院院長!

電文依然是擲地有聲的吳氏風格:

(前略)何忍以數百年之故宮供數人中飽之資乎?務希毅力唯一保存此大地百國之瑰寶。

老吳是誰?一句頂一萬句!各報刊登載了吳氏通電後,頌揚玉帥之聲鵲起,抨擊國會之議潮湧,「保存此大地百國之瑰寶」的威嚴號令讓始作俑者噤若寒蟬,故宮三大殿方倖免一劫——「大地百國之瑰寶」與「世界遺產」實為同一個說法。

當然,現在每天擠在故宮裡遊覽的人們,是不會記起北洋時期一位愛國軍人對這座「世界遺產」所做過的貢獻的。不信,你若隨便找個遊客問問,人家一定會瞪你一眼:老吳是誰?

前些年的某個春節期間,我在安徽黟縣的西遞村裡見到過一幅落款「吳佩孚」的書法,是那首千秋傳誦的唐詩《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晦暗而破損了的長幅,敷著一層塑料膜懸在數百年前徽商的堂屋裡,讓我怦然心動。細看看,字也流暢,墨也沉香,讀一讀暗紅方章,倒也是「吳佩孚印」。但附在上面的標價總有點讓人生疑——堂堂吳大帥的遺墨就值區區三百八十元嗎?

我終於沒敢買下這幅字。造假之時風早已灌滿這曾以「誠」為本的徽商之鄉,這裡幾乎家家為店,店店有「古董」,但有幾家的「古董」不是為天南海北的遊人「定做」的?那一天,我只花二十塊錢買了一柄顯然是被做舊了的「卧佛如意」以充鎮紙,寫這本書時摘抄一些文字,用的就是這柄「文物」。

那幅「吳佩孚書法」未買回,但那首王昌齡的韻句卻被我吟了一路,我不時地揣摩著我的那位山東老鄉當年狂草這首詩的神情。

是的,有書為證,秀才將軍落魄後,常應求字人所請題寫這首唐詩。這首流露著淡淡的蕭瑟離愁的古詩,這首標明作者表裡澄澈的情操的絕唱,一定是下野大帥的最為貼切的感情載體。

任何一位權勢人物失勢後,總會有各種人幸災樂禍,其中,就有一位好事者,把老吳最愛寫的這首古詩顛倒了句序,翻新成一首頗耐人尋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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