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茫茫煙蔓尋何處 第一節

我一直相信,世上已經沒有北洋時代巨頭吳佩孚的任何遺迹了。

我去過「仙境」蓬萊。古登州府里,除了遊人川流不息的蓬萊閣外,只有一處像樣的歷史文物,即明代名將戚景通、戚繼光父子的敕建牌坊。吳佩孚也是蓬萊人,而且是權力與聲威比戚氏父子還大的國中數一數二的大將軍,卻被其故里冷落得一乾二淨。

我在北京串衚衕的時候,也曾不斷地與一些清末民初的破落豪宅遭遇,卻從來不知道吳佩孚的故家「什錦花園」隱藏在哪條衚衕里。手頭也有幾本介紹北京名勝古迹的書,這些小冊子是我探尋昨天的行動指南,但卻沒有一本書告訴過我這「花園」究竟在何方。倒是一個叫「吳家花園」的地方每每讓我走神兒——恕我不恭,我老是把頤和園附近的一個叫掛甲屯的小村裡的「吳家花園」想成是吳佩孚住過的宅子。那裡倒也是困居過一位大將軍的「花園」,不過是遭謫貶的共產黨彭大將軍被趕出中南海後的住處,「吳家花園」的「吳」,說的是明末清初的大將軍吳三桂,不是清末民初的吳佩孚。把一個備受敬佩的當代忠臣與一個廣遭詬病的舊時軍閥混為一談,實在對不起彭德懷先生的在天之靈。

吳佩孚住過的「什錦花園」究竟在哪裡?沒有一本書告訴我答案。我甚至問過北京東城區的文物官員(清末民初的達官貴人多在東城扎堆兒),但他們只對列入本區文物保護單位名單上的老房子的具體方位及現存狀況比較明白,如對轄區內的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等許多北洋大佬的故宅,他們一揮手就能為我指方向,唯對吳氏故家一無所知。於是,我只能認定:吳佩孚確實早已朽透,其所遺之跡,理所當然地被毀滅得片瓦無存。

吳佩孚的「過」,從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就開始被人數落,直到今天,國共分家半個多世紀,這邊的人們猶不解恨,提到北洋時代,必啐他滿面唾沫。儘管這位秀才出身的軍人一生殺人無數,但遭詬病最多的還是民國十二年(1923年)2月7日他下令鎮壓了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一事。在共和國的教科書中,「二七大罷工」是個重要的章節,無論中學還是大學,歷史課本上的吳佩孚總被拴在那一起血案上——在那次中共暗中領導的京漢鐵路大罷工中,為恢複被中斷的中國南北交通幹線,吳派軍隊彈壓了罷工,打死打傷罷工者近百人,並處決了京漢鐵路總工會江漢分會委員長林祥謙和武漢工團聯合會法律顧問施洋。因林、施二位均為中共黨員,故共和國的教科書和文藝作品裡的吳佩孚,從來就是個兇殘而狡詐的劊子手。

身為北洋統治集團里的重要一員,一位直系軍事集團後期的首領,一個手上有共產黨人血痕的統治者,人們對他的唾棄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覺得有些納悶:同樣是「反動派」,皇帝老兒的家(紫禁城、中南海、北海、景山、頤和園)被保存得好好的,北洋政府的其他巨頭的故宅總能被用文物保護的石牌標示出來(或被要人或單位佔用,或淪為百姓雜院),唯性情最倔的吳氏的故宅永遠消失了,這總有失「費厄潑賴」(英語fair play音譯,意為公平)吧!

然而,在20世紀快要過到盡頭的一個異常晴朗的日子,我在北京美術館后街旁的一個衚衕口怔住了——頭頂上方的牆角上,一塊金屬牌明明白白告訴了我這是什麼地方:

什錦花園衚衕

東起東四北大街,西止大佛寺東街,全長607米,寬7米。明屬仁壽坊,西段稱紅廟街,東段為適景園。清乾隆時稱石景花園,宣統時稱什錦花園,民國後沿稱。1965年改稱什錦花園衚衕。民國時北洋軍閥吳佩孚曾住過適景園舊址。衚衕內19號四合院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

北京市東城區地名辦公室

一九九三年

廣州僑光製藥廠 贊助

我無法不念叨「踏破鐵鞋無覓處」那句俗語,禁不住咧嘴朝同伴張彤釋然而笑。

吳佩孚並非北京人,他在北京從來沒有自己的家。什錦花園不是他的私邸,而是「世侄」張學良安排給他安度晚年的地方。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10月他落戶這座大宅院的時候,張學良正任國民政府委員和軍事委員會北平軍分會代委員長(委員長由蔣介石本人兼),是駐節北方的最高軍政大員。

吳佩孚是山東蓬萊人。在那個時興以原籍為名人代稱的時代,他沒被人叫成「吳蓬萊」,真是例外。

民國十二年(1923年)年,正是吳佩孚如日中天的時候,蓬萊吳姓重修了《登州吳氏族譜》。族譜上關於吳佩孚,記載如下:

吳佩孚,父吳若天,字子玉,行二,邑庠生,武修學堂畢業生,嵩武后軍營務處,儘先都司,補用游擊,直隸陸軍第三鎮第十一標第一營營長,直隸陸軍第三師第一旅旅長,第三師師長,陸軍上將,勛一位,孚威將軍,一等文虎章,一等嘉禾章,一等大綬寶光嘉禾章,七獅頭軍刀,直魯豫巡閱使副使,兩湖巡閱使。生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甲戌三月初七卯時。

娶宋氏,例封一等勛爵夫人;再李氏,例封一等勛爵夫人;側室張氏。

這一版的家譜,執筆人為吳亮孚,而且,因修譜費用不足,吳亮孚專程到洛陽找過堂弟吳佩孚贊助(「佩孚捐錢四仟吊整」)。有這一層關係,新版的吳氏族譜就把吳佩孚的身世記得很清楚。

也還因這一層關係,族弟的一些不夠光彩的履歷,吳亮孚也就忽略不記了。

據台灣章君榖的《吳佩孚傳》稱,吳佩孚出生在登州府蓬萊城靠北門的縣學后街上的一家雜貨鋪里。他出生前,其父恰好夢見了本縣前朝大英豪戚繼光。戚繼光,字佩玉,其故宅在距吳家不遠的一條巷子里。所以,粗通文墨的父親就為「孚」字輩的兒子取名「佩孚」,字「子玉」,他把戚大人的字嵌進了兒子的名與字中,指望兒子長大後能像戚繼光那樣為國雪恥並光耀祖宗。後來,吳佩孚當上直魯豫巡閱副使以後,人們便以「玉帥」稱呼之,也正緣於其字「子玉」。

吳氏雜貨鋪,名為「安香店」。但傳記作者卻未寫明何以取此雅名。顯然,作者不知道安香店乃蓬萊的一處地名,現在蓬萊市區東十餘公里處,仍有安香店、安香於家等村名。想必吳氏祖籍為安香店,後才「農轉非」的。

因吳家的第一個兒子已經夭折,所以,吳子玉的出生就格外令父母高興。在有了吳佩孚三年之後,城裡的「安香店」又添了一個小子,取名吳文孚,字子斌。

據稱,幼時的吳佩孚很頑皮,常到城北門外的蓬萊閣和登州水師營一帶去野玩兒。那正是明朝世襲指揮僉事戚繼光練兵的地方。本籍民族英雄的盛名與水兵們操練的隊形每每誘惑著營地附近的每一個兒郎,尤其是那些生來即具有英雄情結的男孩兒。

六歲以後,吳佩孚始讀私塾,頗知用功。六年後,讀完四書五經。然而,十四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竟然「走」了!掌柜的沒了,店鋪維持不下去了。少年失怙的吳氏二兄弟,只能靠母親紡線賣錢艱難度日。為補貼家用,懂事兒的吳佩孚說服了母親,出了城北門,走入登州水師營,當上每月掙二兩四錢銀子的學兵。

幾年的學兵生涯之後,他複員回家,仍沒放棄「正途」,遂在攢足一筆「束脩」(學費)後,拜了登州府宿儒李丕森為師,繼續執經問義。那會兒,他像歷代讀得起書的中國兒郎一樣,打定主意要走科舉改變命運之路。

苦讀寒窗期間,至少有兩件事要說。

一是在他十五歲時,母親為他訂下一門親事,在講究門當戶對的時代,女子是個小家碧玉。然而,很不幸,那位宋家的「碧玉」沒等到過門兒,即染痾過世。吳氏老塋里上一年剛添了父親吳可成的墳頭,接著又多了一座屬於吳佩孚妻子的新丘。未及成人,爹爹即過世;未等成家,媳婦卻夭亡。吳佩孚真是命苦!但老吳又是個很重情義的丈夫,發跡後,一直以從沒見過面的宋姑娘為元配,並為之申報了族譜上所說的「一等勛爵夫人」,為宋氏家人贏得了政府的固定補助。

再是他二十歲那年冬天,某日,突有一艘人們從未見過的大傢伙出現在北邊海面上,駛近時吳佩孚等人才看清,是一艘載有大炮的戰艦。看熱鬧的人們正在議論著的時候,那傢伙突然朝蓬萊閣開了一炮!轟得海邊看熱鬧的人嘩然而散,轟得全城人心惶惶。後來,人們才知道,大清國和小日本的海軍在東面海上打起來了,這是一艘從威海那邊駛過來的日本戰艦!倭艦離開後,吳佩孚跟許多人跑到蓬萊閣查看損失,只見閣上那塊最大的牌匾「海不揚波」恰好被鬼子的穿甲彈穿中,「不」字不見了,成了一個彈洞!在中國人的辭典里,「海不揚波」是「太平之世」的意思,偏要讓海揚波的日本人毀了中國人的太平之世。吳佩孚就是這樣開始認識了東鄰之邦。

二十二歲那年,蓬萊城安香店雜貨鋪里的吳家老二一鳴驚人,考取了登州府院試的第三名,中了秀才,也就是族譜上所說的「庠生」。然而,未待這個新科秀才往前走下去,即被縣上革去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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