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凄雨中的末路英雄 天津篇

段祺瑞南下上海前,一直住在天津日租界里。

他四任國務總理,一任最高執政,共五度下野。每一次下野,人在津門,情系京華,胸中依然千軍萬馬亂蹬踏。可能與青年時代在德國留學不無關係,像德國人一樣嚴謹的他,也像德國人一樣喜歡鷹的形象,北京的段公府里,就有雄鷹展翅的雕塑立於院內的假山之上。不過,退到天津的他,已經是一隻折斷翅膀的鷹,雖盼有朝一日重上九霄去擒盡他眼中的兔鼠之輩,可是氣力已經耗盡。上蒼不讓一個並不具備足夠體魄的生靈在政治的天空中盤旋得太久。

段祺瑞等北洋軍政要人們和遜清的帝王將相一樣,喜歡天津,除了因這裡有連片的外國租界可以保障其人身安全外,還有地利之便,即它距北京最近,可進可退——進可當日抵京,退可放洋南下。對段祺瑞他們來說,還有更深一層,就是感情上的原因,即他們這夥人都是從天津起家的。當年,跟著袁世凱在津郊的小站練兵,才有了飛黃騰達的後來。所以,北洋軍人們對海河畔的這座充滿洋味兒的城市有著割捨不盡的情愫。

段祺瑞一生最佩服的人,即袁世凱,當然除了袁氏帝制自為的最後那一年光景。與袁相識,實是段氏人生之大幸。北洋人士回憶過,大到為人處世,小到言談舉止,段氏都在有意無意地模仿老袁。

段祺瑞能到袁世凱手下當差,要感謝他在北洋武備學堂的總辦蔭昌。正因袁世凱奉詔小站練兵,請好友蔭昌推薦得力之人,段祺瑞才有幸成為袁氏的部將。

蔭昌,滿族正白旗人,是清國出外學習軍事的前輩,曾赴德國學習。這位兩度出使德意志的欽差大臣和前貴胄學堂總辦,還是赴德學習軍事的五位學生的督學,他只比段祺瑞大六歲。得光桿司令袁項城的請求後,他便將自己的優秀畢業生段祺瑞與王士珍、馮國璋等一併推薦給了袁。袁司令喜得北洋學堂的「龍」、「虎」、「豹」(王士珍、段祺瑞與馮國璋的綽號,一說馮氏為「狗」),雖均無鄉誼,卻視若股肱,各委以重任。

在小站的曠野上,新軍按全新的德式建置迅速崛起,數年後,成為清國最具戰鬥力的武裝力量,進而成為清末民初最有影響力的軍事政治集團,即所謂的「北洋集團」。段祺瑞為該集團主要的支柱之一,並在袁死後成為核心,最終登上了國家權力的巔峰。這個結果,是早年從安徽來山東當兵的那個艱苦跋涉的小夥子怎麼也沒料到的。

在強悍的袁氏手下,堅毅且寡言的段氏不僅改變了官運,而且也改變了「家運」——三十六歲那年,他隨出任山東巡撫的老袁到濟南任職時,原配吳氏在濟南病故。袁大人於痛剿拳匪(義和團)的軍務之餘,成人之美,將一直住在自家的乾女兒張佩蘅許配給段氏為繼室。張姑娘的祖父是已故江西巡撫張芾,其父隨袁世凱的叔祖袁甲三剿捻時陣亡,屬大清國的烈士遺孤,被袁氏收養家中,一直未逢合適郎君,嫁給段祺瑞時,已經二十六歲,是超級剩女了。段、張結合,使段祺瑞成了袁世凱的乾女婿。老袁最疼愛的女兒袁靜雪回憶說,袁家的兄弟姐妹都稱段為「大姐夫」。親不親,一家人。在外人看來,袁與段公私難分矣!

其實不然,段祺瑞雖感戴袁世凱,但也有自己的做人底線。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沒有被知遇之恩和賜妻之恩所融化。只看袁氏稱帝時他拒不合作的種種強硬表現即可窺知,在原則問題上,段氏決不退讓。

段祺瑞註定是個末路英雄。他怎麼也想不通,他豁出身家性命來「三造共和」,但「共和」總是難以實現。老袁死後,南方割據政權沒了反對中央的口實,但就是不肯服膺政府的領導,反倒動員軍隊開始「北伐」。南方國民黨的反抗倒也不意外,意外的是,為了統一國家,他和北洋兄弟馮國璋、曹錕總也說不到一塊兒,到頭來竟會稀里糊塗地被徐樹錚等追隨者推戴成所謂「皖系」的首領,最終竟與弟兄們兵戎相見!

在北洋時代的三大勢力中,先是皖系不可一世,再是直系問鼎中原,最後是奉系把持中央。

所謂皖系、直系與奉系,都是政客、文人們給當國軍人巨頭們生造出的名分,是對各從政、從軍者的「政治成分劃分法」——無論你籍貫是哪,只要跟著某籍的巨頭幹事兒,就成了某系的人。傾力維護安徽人段祺瑞的,便被劃歸皖系;馮國璋與曹錕都是直隸人,那他們的部將和政友就屬直系,哪怕後期的直系首領吳佩孚是山東蓬萊人,也不得另立「魯系」;到了奉天張作霖那兒的,管你是不是奉天籍的人,統統都是奉系(沈鴻烈是湖北天門人,于學忠是山東蓬萊人)。這系那系的整天叫著,就成了真事兒。

民國初年軍人巨頭們輪番主政時,沒像南方的革命黨一樣,以嚴密的組織、無情的紀律和崇高的奮鬥目標來召集、規範和驅使團隊。傳統士大夫階級固有的治國理念和既定的國家法律,即足以管理國家。但是,他們誰也沒有老袁的政治智慧和容人雅量,所以,一遇紛爭,即想到了嫡系軍隊,一動用軍隊,政治格局就徹底失衡,就出現了《紅燈記》里李奶奶所念白的「軍閥混戰,天下大亂」的時代。無論你認不認賬,都得戴著輿論頒發給你的「系」的黑帽子,且終身不得脫帽,就像佛祖強加給孫猴子腦袋上的那道箍兒,想摘下來?呵呵,門兒都沒有!所以,儘管段祺瑞從來沒自認過「皖系」,但卻不得不以「系主」的身份治軍與治國。

袁世凱過世後,因段祺瑞的地位使然,其所謂皖系曾勢力最大,但是,垮得也最早。民國九年(1920年)7月,直系曹錕以反對段之心腹、西北籌邊使徐樹錚為由,悍然起兵犯上,段總理不得不動員軍隊迎戰,是為直皖戰爭。然而,政府軍只四天就被吳佩孚指揮的叛軍打得落花流水。老段絕沒想到,自己乃北洋軍人的祖師爺,居然打不過犯上作亂的學生兼部下——曹錕的靈魂吳佩孚是保定武備學堂學測繪的學生,現任的陸軍第三師師長也是他老段提拔的。為讓京畿免遭戰火,他下令雙方停火,並辭職回到天津,恨恨地嘟噥:「吳佩孚學問不錯,兵練得也不錯,學會打老師了!」

許多人都想,像段祺瑞這樣個性剛烈的人,哪能忍氣吞聲地當什麼寓公?他領軍與為政時間均長,舊屬、學生甚多,哪能閑得下來?來客頻繁問計,一旦時機成熟,只消他一揮手,說聲:「走!」一行人就為重新出山的段大帥忙碌起來。待那兩扇厚重的大紅門開啟後,幾輛小轎車便鳴著笛一溜煙消失在拐角處——對了,車兩側的踏板上,一定站著幾個威風凜凜的佩短槍的衛士,那可是北洋時代大軍閥出門時必不可少的一道風景。於是,亂紛紛鬧哄哄的北京政壇因這個人的復出而暫時清凈了一會兒,不過,未久,便更加混亂起來——事實一再證明,老段出山總不逢時,總也趕不上命運的步點兒。

2000年6月7日一大早,我和朋友在北京站買了最近一班經天津的特快車票,趕往津門。

此次訪津,一舉兩得——白天尋訪民國時代的名人故居,晚上觀賞齊秦專場演唱會。我把一件陳得發霉的事與一件新得耀眼的事攪在了一天。

我在擁擠雜亂的天津衛只認識幾個人,但他們對我的要求卻一個比一個熱心。先是這一年春天在歐洲結識的年輕朋友徐夔,後是《今晚報》的杜仲華和譚誠東,他們接力一般把我們從一輛車子安排到另一輛車子上,讓我頗為順利地找到若干處民國豪宅。

我剛才已經說了,每次找段祺瑞遺址時,老天爺總是設法給我陰下臉來。真是奇了,這次小譚駕著他的「切諾基」吉普剛一上路,車窗上就密密地浮起了一層水點兒。他用略帶天津味兒的普通話告訴我們:「今年的天兒熱得早多了,昨天還三十四五攝氏度呢!今天你來了,好嘛,帶來雨了,天兒涼快多了!」

我們的車從堵得七扭八歪的南京路上拐了過來,一入鞍山道,即可見兩邊的各式的已經狼狽不堪的舊朝洋房。

我已經從《天津文史資料選輯》上淘出了要找的地址——日租界宮島街38號。

民國時代的宮島街,就是現在的鞍山道。

車經過一處緊閉著的大紅門時,我忽然有預感:這可能就是我要看的地方!忙喊停車,稍倒,再看門側標誌牌,果然是38號!

凹進去的牆上掛著一條「天津市和平區教師進修學校」的長牌。噢,當年的「段公府」,如今是讓小學老師們當學生的地方了!

老段在天津住過多年,最後的和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就是眼前這座建於1920年的洋樓。

木製大紅門森然壁立,使人只能看到裡面建築的頂部。大門旁,僅開一道小門容人出入。

我們走了進去。

那一天下午,我和同伴們還在雨中轉過徐世昌、孫傳芳、孫殿英、小德張等幾位的舊宅,但都不似看望老段家這般順利。

院內,該校總務科的一位楊先生面對我們這群冒雨而來的不速之客並未怫然作色,反而當起了嚮導。畢竟學府,斯文在此也。

相對於其他淪落為民居的名人舊宅,「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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