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廠衚衕有遺德 第四節

黎元洪退到了王府井大街一隅的東廠衚衕里。離袁氏遠了,離政壇遠了,離自我卻愈來愈近了。

入住東廠衚衕後,黎元洪就開始拒領副總統月俸及公費,並自請裁撤「副總統辦公處」。他自我「下課」,不當這沒滋沒味的二把手了!除了不再去備受袁氏欺凌的參政院主持會議,他更不回中南海去拜見「老大」——那邊,帝制的鼓點越敲越密。他以消沉來表明一個天良未泯的政治家對竊國者的憤然。

他為自己的家取了個堂號,叫「大德堂」。此後,向左鄰右舍前院后街擴展的房地產買賣,就均用「黎大德堂」名義進行了。在東廠衚衕住著的幾年裡,他前後出資一萬二百多銀元購得附近的房產,他家成了黎家花園。在自家花園裡做個有「大德」的人,不再趨炎附勢迎合誰,這樣活著,何其暢快!

就在他剛剛在這「大德堂」里安好家未過仨月,中南海里傳出「登基」的喧囂,他參與創建的「中華民國」竟變成了袁氏的「中華帝國」,首任大總統搖身變為了「洪憲皇帝」!

袁「天子」頒布的第一道詔書,就是冊封黎元洪為新帝國的「武義親王」,似乎是在獎賞不爭不搶的副總統乃「威武俠義」之人,不過,在別人聽來,竟更像是提醒人們:此公乃「武昌首義」的首領!

次日,新朝的袞袞諸公奉袁大皇帝之命浩浩蕩蕩趕來東廠衚衕致賀,王府井一帶,居然為之路塞!

好一個黎元洪,只著中式便裝出面,以示對新朝的不承認。他不卑不亢地告訴恢複了峨冠博帶的文武百官:

大總統雖明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

蓋大總統以鄙人有辛亥武昌首義之勛,故優予褒封。然辛亥革命起義,乃全國人民公意,及無數革命志士流血奮鬥,與大總統支持而成。我個人不過濫竽其間,因人成事,決無功績可言,斷不敢冒領崇封,致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各位致賀,實愧不敢當!

說完後,他轉身入屋,甩下滿院子貴客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這番名副其實的「推辭」,絕對是篇經典的罵賊書。你看,黎元洪開口閉口稱袁為「大總統」,而決不稱其為「皇上」或「吾皇」,當然也就更不會自稱是「臣」;而且,他單刀直入地提到武昌首義,為的是讓在場的文武百官牢牢記住,「辛亥革命」的勝利是怎麼來的,別忘了他袁世凱也曾為之努力過!袁氏斗膽稱帝,就是「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

這時的黎元洪,不再是一聲不吭的菩薩,簡直成了怒目的金剛!

當天下午,有人銜君命來為黎元洪量制「親王」制服。平素和藹的黎元洪卻黑著臉表示:「我非親王,何需制服?」一句話,把來人打發出門。而那個袁皇帝題寫的「武義親王」御匾,則被他命下人丟到了後院的馬廄里!

數日後,尷尬的袁世凱又派要員手捧「誥令」請其接受王爺之封。倒霉的「欽差」竟被一向溫文爾雅的黎元洪罵出門去!

就在此時,海軍總長劉冠雄的兒子結婚,黎元洪不便出門致賀,便派女兒黎紹芬代為赴宴。沒想到,有人一見到黎大小姐,立馬恭維道:「親王格格來了!」年僅十四歲的黎姑娘真棒!她當即起身,告辭回家——父親不做什麼親王,她也不是什麼格格!黎元洪聽說後,非但沒怪女兒失禮,反倒直說那些恭賀的人「可惡」!

黎家反對袁氏稱帝的每一個傳聞,傳到中南海里,都變成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了新皇帝的那張老臉上。

沒幾天,潛出京城的蔡鍔將軍在雲南首舉護國大旗起兵討袁。黎元洪聞訊,擊節贊曰:「松坡(蔡鍔,字松坡)不愧英雄本色!」這是英雄惺惺相惜的誇讚,又何嘗不是黎元洪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寫真?

半年後,惱羞成疾的袁世凱一命歸西。黎元洪按法律程序,於袁氏辭世次日,在東廠衚衕住宅中宣誓接任大總統。

忠厚者往往執拗。為了維護民國政體,黎元洪以誓不從逆的執拗捍衛了正義的尊嚴與個人的純潔。如此「大德」,難道不該在這東廠衚衕的名宅里有一尊不大不小的雕像嗎?

我還真發現了小院里有一尊雕像!

我將信將疑,有點近「像」情更怯地走上前。

其實我知道,共和國的研究所里,斷斷不會有民國先總統的雕像,儘管是考古單位。但我又多麼想在這個院落里一睹這位周旋於各軍閥巨頭之間的文弱元首的神采啊!

雕像立於北邊那排清代舊房的門前空地上,黑色的大理石基座上,一位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在凝思。

像下,一方銅牌。趨前讀過,方知果然不是黎氏尊容,而是已故夏鼐。

我這才模糊記起,夏先生乃我中華著名考古學家,曾長期任該所所長。也許,他身後這排房子就是他生前住處或辦公室吧?儘管此像與黎元洪無關,但能在本單位院內為自己的學者型領導豎牌立像,也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不過,為什麼不是黎元洪的雕像呢?

先前的「大德堂」內院,空空如也,沒人回答我的疑問。南邊的那座圓月門時有學者模樣的人出入,但他們與我相距甚遠!

雕像後那排灰瓦紅壁的老房子,已被封條封緊了門縫。門兩邊的紅柱上各懸一方我們常見的那種掛著小鎖的小木箱,上有「舉報箱」仨字。東側的方箱之上,釘著一豎條小木牌,「圖書室」三個有些歪扭的字告訴了我這所廳堂現在的用途。

從這排房子在整個大院中的位置和其不凡的氣度猜,它也許就是當年的內院客廳?

黎元洪自我放逐後,並未門前冷落車馬稀。恰好相反,比他孤零零地待在瀛台時更為熱鬧了。高朋滿座,鴻賓接踵,東廠衚衕,冠蓋盈門——不怕別人譏訕泡妞上癮的蔡鍔將軍在秘密南下前來過,許多看不慣老袁稱帝的政客們來過,湖北原籍的同鄉故交也來過。人們來謁溫良恭儉讓的副總統,不為溜須拍馬,只為互通聲氣,相泄牢騷。

有人回憶過,不吸煙也不喝酒的黎元洪先生待客也是既無煙亦無酒,只白水一杯。君子之交,十分清爽。

民國五年(1916年)端午節隔天下午,一向不上門的總理兼陸軍總長段祺瑞在國務院秘書長、湖北蒲圻人張國淦的陪同下,忽然登門造訪。

按說,段總理既是來向副總統報喪的,也是按禮儀向繼任領導請示工作的。然而……

這時發生的事,《北洋軍閥史話》里有段非常有趣的記敘:

段棋瑞和張國淦的車子馳抵東廠衚衕黎寓的門口,張搶先進入內院向黎報告:「總理來了。」接著又倉皇地喘著氣說:「總統過去了。」

(前略)黎走入客廳像個木偶似的坐在主位上,段、張分坐兩邊,段向黎三鞠躬,黎也欠身答禮,段不開口,黎也不出聲,張更不敢講話了。這幕啞巴戲做了四十分鐘,段站起身來向黎半鞠躬告退,黎茫然站起身來送客。段臨走時向張交代說:「副總統方面的事,請你招呼!」張這才搶著問:「國務院方面的事呢?」段答:「有我。」一面說一面跨上了汽車,車子就開動了。

其實黎元洪已經聽說了袁氏過世的消息,但這個謹慎的人不敢輕信,遂派黎紹芬前往中南海打探。在「海」里居住的時候,小紹芬經常出入袁的內宅,與袁的女兒們玩耍。待女兒親眼見到懷仁堂里尚未入殮的袁世凱的屍體蓋上了黃緞子的陀羅經被以後,他始信輪到自己施展身手了。

然而,一切尚沒來得及籌劃,段祺瑞就堵上門來演了出啞劇,並且,一句「有我」,把自己打發得遠遠的了。在其位,謀其政。身為國家最高領導人,卻被屬下如此輕視,黎元洪即使再謙和,也不會無動於衷啊!

是的,自命為北洋第一繼承人的段祺瑞根本沒把繼任總統放在眼裡,北洋軍頭們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在講面子的國度里,一個前清的旅長,因緣附時當上了民國大總統,確實令許多軍界大佬難受。

黎元洪知道軍人們會集體難受。所以,當晚,他便與又趕來看望他的湖北老鄉張國淦坐守了一夜,時時讓手下人關注段府那邊的動靜。直到雄雞唱白,才安下心來。當天上午,宣誓就任大總統,隨後把「公府」秘書長留給了這位陪坐了一宿的鄉黨張國淦。

黎與段的矛盾由來已久,當年正是段帶兵赴鄂逼黎來京就職的,但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相逢也只是寒暄幾句而已。但是,從老段來打啞語這一天起,兩人的矛盾就表面化了。

後來,在對待袁世凱的喪事上,黎元洪的表現顯然也不能讓段祺瑞等軍界要人們滿意。

老袁過世以後,段總理以下所有的政府官員都盡職服喪——連周樹人這樣不信邪的教育部部員都被派去守過靈呢!

出殯那天,八十人的「皇杠」抬著老袁從當了三個禮拜靈堂的懷仁堂出來,已經誦了三七二十一天經的和尚、道士們,拼盡最後一點力氣為這個要回老家的亡靈大聲超度。新華門外搭的三座素彩牌坊下擠滿了貌似悲傷的各級官員,出人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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