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漳洹猶覺淺 洹上問

清光緒三十四年底(1909年初),袁世凱被朝廷趕回河南時,正好五十歲。

宦遊三十載,且年已半百,因功高震主被黜,囫圇著身子回籍,換個人來說,這結局也算不錯了。但對袁項城來說,卻極難忍受。三年前,他曾和滿臣鐵良以觀操大臣身份入住彰德府,主持中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軍事演習——彰德秋操。三萬三千多官兵的金戈鐵馬,連天接日的動地炮聲,令他這個新建陸軍的創建者何其驕傲!萬不料,半生公忠體國,處處小心謹慎,只因老太后過世,他竟被當政的清朝皇族少年們給廢了!

佇立洹河邊,他憤然賦詩發問:

漳洹猶覺淺,

何處問江村?

只有汩汩河水在為他嘆息。沒人給他回答。

其時的背景恕我再嘮叨一遍。

沒有生育能力的載湉(光緒帝)病死後,氣息奄奄的慈禧太后便指定醇親王載灃(載湉之弟)的三歲的長子溥儀繼位,載灃攝政。不出一天,慈禧老太太也一命嗚呼。皇帝與太后僅隔一天相繼過世,自然使皇室內外瀰漫起種種可怕的猜測。有人說是垂危的「老佛爺」或袁世凱通過大太監李連英毒死了先皇帝,因為他們怕光緒爺掌握實權後要報戊戌年間的深仇大恨;更有人傳言,隆裕皇后在整理光緒爺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必殺袁世凱」的先帝遺墨!所以,載灃一上台就欲斫袁顱以祭亡兄。幸有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反問了一句:「殺袁世凱不難,不過,若北洋軍造起反來怎麼辦?」這是載灃之子宣統皇帝成為共和國平民溥儀時告訴我們的故事。另一位軍機大臣張之洞也不贊成於先皇帝升天的非常時期誅殺大臣,宅心仁厚的載灃才放下屠刀。

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1909年1月),攝政王即以宣統皇帝名義頒諭旨:

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袁世凱,夙承先朝屢加擢用,朕御極後,復予懋賞,正以其才可用,俾效馳驅。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著即開缺回籍養痾,以示體恤之至意。

袁世凱僥倖活了下來,被撤銷一切職務,而且要馬上離開京城回老家去,原因是「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

說他有「足疾」並非毫無由來,因為袁世凱的確曾崴過腳且一直沒好利落。那是上一年他過五十大壽(古人過虛歲),因場面過大收禮太多而被御史江春霖奏了一本,慈禧太后召見他,「飽受懿訓嚴斥」,以致他謝罪出宮時,「驚惶失足,從殿階墜地,跌傷右腿」——他給正妻於夫人的家書如此寫道。

現在,人家二十七歲的攝政王就拿他的這個無關緊要的毛病「說事兒」了。不是朝廷不用你,是你連路都走不成了,才讓你回家「歇菜」吧——官場上的文字遊戲玩兒得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被淘汰了。「回籍養痾」?實不能回原籍了!因為生母遭冷遇的緣故,項城老家他發誓不回去了。好在,彰德秋操時,他在安陽住過五六天,知道安陽城北門外的一處天津大鹽商何某的舊別墅要賣,回京後,他便讓袁克定買了下來,以備晚年養老時居住。此次遽然遭貶,修建不及,他便帶眾多家人與下人到彰德府南邊的衛輝府住下。三個月後,袁克定主持重修洹上村竣工,選了個吉日,他才搬了進來。

二百畝地,是多大的面積?十三萬三千多平方米啊!這麼大的洹上村裡,自然有足夠多的房子了——每個妻妾及子女都有一座單獨的院落,每個院落里有二十多間房舍。正中,當然是主人的住處,堂號為「養壽堂」,對了,這座佔地面積超大的莊園也有了新名,叫「養壽園」,堂號和村名都得自上一年他五十大壽(虛齡)時慈禧太后的賜字「養壽」。

他將「養壽園」的橫匾高懸於村門外,並把自己與接來一同養老的兄長——因病掛職而歸的前徐州道台袁世廉的垂釣的照片送往上海的報館刊發。他以這種方式轉告朝廷,自己已經安心「回籍養痾」,照片不過是「吾將老死泉林決不重出江湖」的軟性廣告。讀到這些信息,朝廷就不會死盯著自己了。

他是從攝政的醇親王的殺機下逃出來的。他驚魂未定地跑回河南,只是為了避殺身之禍。避禍的人只能隨遇而安。後來人們每每說起袁氏退回洹上村是「窺測方向,以圖東山再起」,這實在太抬舉他了,似乎他未卜先知。

回到這洹水河邊的老袁,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朝廷賜死或謀害——在封建時代,下野的顯宦又被追殺的事例多得就像這洹河岸上的樹,他哪還有什麼韜晦之閑心?至於後來,國內形勢驟變,各方不得不將目光盯上了蝸居此地的袁世凱,正所謂天下歸心,舍袁其誰了,他才重抖精神,頻繁會客,密設的電報房也越來越熱地滴答著他的不滿和計謀。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是啊,袁世凱到底不是蛤蟆精(當時滿京城都傳說其父在他出生時夢見過一隻碩大的癩蛤蟆),只能看懂眼前卻看不透未來。他哪知道有朝一日命運之神又起用了他,而且,一舉升天。就像是一條被晾在旱地里過久的蒼龍,正在奄奄等死時,卻極為意外地遇上了一場瓢潑大雨。

這場豪雨就是南方的革命黨人於清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在武昌發動的武裝反叛。

武昌首義,南方各省響應,一時間,風雨飄搖。駐防各地的滿清的八旗、綠營兵勇們早已毫無戰鬥力,而精銳的北洋軍卻全掌握在袁的舊部手裡。氣數將盡的滿清朝廷迫不得已,只得厚著老臉請出被轟回老家的袁世凱。

那些年輕的愛新覺羅親王們先是讓袁世凱出任欽差大臣、湖廣總督。哪知,這個從來不開玩笑的河南老頭兒竟然大大地幽默了一把——他給朝廷覆奏,說:我不是「步履維艱」嗎?你們怎麼忘了?而且,回豫省這兩年,毛病越來越多了!

朝廷無奈老袁何,只得一再加碼,委任袁為欽差大臣兼湖廣總督,節制全線所有水陸軍,即前敵總司令。袁氏這才動身南下。火車奔駛,直至孝感站才停下來。老袁的專列成了前線指揮所。11月30日,大帥到崗,似在應驗北洋軍「只知袁宮保,不知大清朝」一說,馮國璋軍長指揮的大軍迅即擊潰湖北叛軍(革命軍)的抵抗,第二天就殺進了漢口。

就在政府軍攻克漢口那一天,袁氏被授予內閣總理大臣之職。誰也沒想到,只在前線指揮所待了一天的袁總司令,突然就成了一人之下、四萬萬人之上的袁相國!

載灃也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先把整個國家的軍政大權都讓給了他,最後,乾脆連自家的王朝也讓給了他。

對一條復甦了的龍來說,漳洹實在太淺了啊!

今我來思,也在洹河岸上問:我是否把這條蓄納了沿岸太多的髒水的大河看得太淺?

老袁在世時,沒有人小覷他。

試想,在那個風雲際會、龍爭虎鬥、群雄競起的紛亂時代,一個屢屢失意於科考的落魄舉子,一個默默奉獻于軍營的下級官員,能力爭上遊,贏得時代的認可,並成為收拾江山第一人,何其不易!

在本朝享有至尊榮譽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大人垂死時,據官場傳說,曾說過這樣的話:「環顧宇內人才,無出袁世凱右者」——須知,那個翹著白鬍子的合肥老頭兒可不是會輕易看得上別人的。

湖北武昌的兵變爆發後,清政府知道,唯有「回籍養痾」兩年多的袁世凱方能剿滅革命黨人。而影響著中國政局的外國勢力也把眼光盯到了安陽,東交民巷裡傳出的消息更乾脆:「大多數國家的代表均表示願意看到袁氏出來掌權。」

奇怪的是,最先「鬧革命」的湖北革命軍政府,竟然也把袁當成推翻清廷的第一人選。軍政府首領黎元洪甚至許諾:只要你袁大哥回到革命路線上來,未來的國家一把手就是你的啦!

有黎致袁信為證:

公果能歸來乎?與吾徒共扶大義,將見四百兆之人,皆皈心於公,將來民國總統選舉時,第一任中華共和大總統公固然不難從容獵取也。

南方各獨立省推舉的代行大元帥黃興,則通過在北京內閣當局長的同鄉楊度轉告老袁:

(只要袁)與民軍一致行動,迅速推倒滿清政府,令全國大勢早定,外人早日承認,則中華民國大統領一位,斷推舉項城無疑。

那會兒,南方還沒想好未來的中華民國元首的具體名稱,所以,黃興就寫了個「大統領」。

其他的革命黨人也致電洹上村,稱只要袁「回旗北上,犁掃虜廷」,則「漢族之華盛頓惟閣下是望」。

更讓今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孫中山在接到袁的贊成共和的電文後,大喜過望,竟然對袁說出如此「刺耳」的頌語來:

文(孫自稱,下同)以菲材,辱膺國民推戴,受任以來,拮据張惶,力不副願。……幸得清帝遜位,民國確立、維持北方各部統一,此實惟公一人是賴。語云:英雄造時勢。蓋謂是也。文徒何功?過蒙獎譽,曷勝愧汗。新舊交替,萬機待舉,遺大投艱,非公莫辦。謹虛左位,以俟明哲,曷勝佇立,翹望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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