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漳洹猶覺淺 高麗

朝代興衰,過客毀譽,一部中國近代史真夠人細細觀賞、品味的。

縱觀袁世凱的一生,無論是在他嶄露頭角的朝鮮生涯,還是在平定「拳匪」內亂的督撫任上,尤其在脅迫清帝退位的關鍵時刻,他都表現出了一個漢族政治家、軍事家應有的機敏與勇氣。這種機敏與勇氣導致的後果,也可以稱作「功勞」吧?

先說老袁早年。

那時,老袁還是小袁,不愛念書愛騎馬,所以也就考取不了功名。第二度鄉試失敗後,他既羞且憤地把自己所作的詩文付之一炬,慨然道:「大丈夫當效命疆場,安內攘外,焉能齷齪久困筆硯間,自誤光陰耶!」隨後,他便帶著幾十個家鄉的弟兄們跑到了山東的登州府,投奔嗣父袁保慶的好友、「慶軍」統領吳長慶當兵了。你看,袁世凱「參加工作」的動機稱得上是高尚嘛!

吳將軍顯然未意識到袁世凱是個有遠大抱負的熱血青年,還以為不過是已故的結拜兄弟的不爭氣的嗣子(鄉間落榜秀才)跑來找碗飯吃呢!因而,棄筆從戎的袁世凱入伍後並未受到重用。

空有一腔抱負的袁世凱,某天對吳將軍的總文案、南通人張謇大發牢騷,而正是這一番抱怨,改變了袁氏的一生。他如許喟嘆:

我家中有田可耕,衣食無缺,並不是吃不上飯才來從軍的。中國現在正受到列強壓迫——法蘭西侵略安南(越南),擾及我南洋沿海,中法戰爭遲早必起,如對法戰敗,列強或將群起瓜分中國。我當初因吳公把守海防重鎮,亟需人才,正是大丈夫報國之秋,不料到此以後,見吳公溫雅如書生,並無請纓殺敵、投鞭斷流之氣概,所以我也沒有久居此地之意。

這話說得真夠慷慨激昂的。這一番表白傳到吳司令的耳朵里,他能不驚喜嗎?於是,未久,袁世凱就開始受到重用,成了吳將軍麾下的營務處幫辦,即營務處的副職,之後,又隨吳的慶軍一道去駐軍朝鮮了。

那時的朝鮮,與安南(越南)、緬甸、暹羅(泰國)等周邊小國一樣,是中國的藩屬國。

在朝鮮,袁世凱憑自己的能力,很快就成為吳長慶所倚重的主要佐將。那時,袁世凱才二十三歲,卻表現出了卓爾不群的治軍才幹和靈活而又不失原則的處世手段。

抄兩個袁世凱在朝鮮的故事可為佐證。

第一個故事:某清軍軍官因凌辱朝鮮人而違犯軍規,袁世凱欲照章將其處以極刑。他剛入朝鮮時,曾下令一次斬首七個清軍兵勇,因為這些人在「屬邦」擄掠百姓有辱我中央帝國的聲譽。吳長慶知小袁治軍嚴厲且執法如山,便親至袁處坐著不走。袁請吳公翻閱案上的書籍,自己借故出去了一會兒。等回來後,卻向長官叩頭請罪,稟報自己剛才出去已經把那個軍官斬了。吳長慶倒也不愧為領軍人物,非但不責怪部下不給自己面子,反而大笑贊曰:「執法當如此!」過後,吳大人常告誡在營中的親戚們:可別以為在我手下幹事就可以胡來,即使我能饒恕你們,袁某也不會饒恕你們!

這樣一位鐵腕帶出的軍隊,能不紀律嚴明?敢不奮勇陣前?日後回中國,袁世凱在天津之郊的小站練兵,只四年就帶出了一支海內第一勁旅——北洋陸軍,靠的正是這股子六親不認、執法如山的狠勁兒。

第二個故事:彼時朝鮮政局動蕩,倭寇屢於黃海興風作浪。李鴻章為防遼東半島遭日本人染指,命吳長慶率三營人馬回國駐防,餘下三營由提督吳兆有統領,袁世凱則升為會辦,即三把手。在吳與袁之間,尚有總辦張光前。彼時,高麗人內部已有「親清派」與「親日派」之分。日本人拚命培植反華勢力,覬覦取清國而代之。為維護祖國利益,年輕的袁世凱不得不費盡心思地與日本駐朝使節周旋。從現存的一幅袁氏贈日使的書法上,即可看出其一片苦心。可想而知,面對這樣一幀超凡脫俗的墨寶,崇尚中華文明的日本人是無法不嘆服的。

然而,私誼無法彌補國家利益的巨大鴻溝,在日本人的教唆下,朝鮮的親日派欲發動政變,推翻擁戴中央帝國的政權。值此危急關頭,朝鮮郵電總局落成,三位中國駐軍最高長官接到參加典禮的邀請。不言而喻,此為鴻門宴。去則性命難保,不去則有失宗主國之國格,真是進退兩難(不知這一次是不是朝鮮人利用宴席搞政變的發軔之作,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就有好幾位韓國總統是在吃飯時被部下刺殺從而使江山易主的)。吳、張二位稱去不得也。但袁世凱不懼,他懷揣一把手槍,帶上兩個親兵,提前一小時突現筵席,令對方措手不及。等酒席開始不久,他又突然借故起身告辭,並手牽政變頭目朴泳孝一路談笑出了大門。陰謀者的陰謀終於落空。兩天後,朴泳孝等賊心不死,又宴請中國駐朝商務與稅務官員和各國公使(偏偏日本公使未受邀請,可見東道主用心之險惡)。席間,果然有人持刀而入,並有武裝叛亂分子沖入王宮!袁世凱聞訊,未待請示中央政府,便令清兵前往彈壓。豈料,日本軍人已直接出面保護宮中的政變分子,雙方對峙起來,情勢萬分危急!好一個袁世凱,親率二百清兵全力攻入宮中,救出被圍困的國王李熙,將其置於我方保護之下,一舉挫敗了政變的陰謀。

甲午年正月(「新正」)里應邀給日本使送春聯(見右圖),到當年7月,清日兩國就在黃海開戰了。袁將軍「合重金蘭」的心血化為硝煙隨風飄散矣!這副字、辭俱佳的書法作品,如真是中州(河南)袁氏親書,則袁氏的文采確實令人嘖嘖稱奇!袁世凱在朝鮮的經歷,若編成戲文傳唱下來,豈不妙哉?只可惜主角晚節不保,「賣國賊」的腐惡名聲早就熏臭了其整個人生,誰還會記得其早年的壯舉?

袁世凱憑其超人的膽識和能力維護了朝鮮的國政,受到國王的信賴與多數大臣的擁戴,該國的內政外交,一時悉尊袁意。為了維持政局穩定,他還為王室編練了一支「鎮撫軍」。是年,袁氏僅二十五歲。

小袁在兩次政變中表現出的大智大勇,令老領導吳長慶欣慰不已,他曾向分管朝鮮事務的頂頭上司、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為袁氏請功:

(袁氏)治軍嚴肅,調度有方,爭先攻剿,尤為奮勇。

朝廷果然為袁世凱晉級,授其五品同知銜,並賞頂戴花翎——清制,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吏才有資格在紅頂子上加戴雄孔雀尾毛。一直恥於沒有學歷的袁世凱,終於憑自己的實力,實現了為國效力的理想,並獲得多少讀書人奮鬥多年而不可得的地位。

但一個袁世凱豈能挽住既倒之狂瀾?後來,虛弱的清國政府不得不讓日本分享了朝鮮宗主國的地位!

袁世凱奉命回國後,曾向李鴻章上書,建議「我政府應立即徹底收拾朝鮮,建為一個行省」。頗值一提的是,當年,正是袁的叔父袁保恆最早上疏皇帝將台灣建省的,袁少時曾被叔父帶到北京住過一段時間,當然知道台灣建省與自家的某種關係。

但朝中唯一了解世界大勢的李鴻章,正遭受年輕氣盛的光緒皇帝的忌恨和那班「清流黨」言官的無妄指責,哪有心思把屬下一個武官的大膽倡言轉奏朝廷?而且,南陲的法國(時佔據印度支那),北疆的俄國,正在糾纏我中華的領土,朝廷也實無精力三面應付。所以,朝鮮沒像新疆、台灣一樣建省,這便留給了野心勃勃的日本人以極大的想像空間。

但李鴻章對袁世凱的賞識是毋庸置疑的,他曾為袁下了十六字評語:

血性忠誠,才識英敏,力持大局,獨為其難。

德高望重的李鴻章乃清王朝里地位至崇的漢臣,因有最高一級的太子太傅和文華殿大學士頭銜而被稱為李傅相、李中堂。清朝不設相位,大學士即相當於前朝的宰相。李相國對袁世凱的評價無法不讓朝廷動心。於是,在李的薦舉下,袁世凱再回朝鮮半島,當上中央帝國駐朝鮮的最高官員——總理交涉通商事宜全權大臣。

但是,在狐假虎威的朝鮮親日派的欺凌下,老袁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只有他一連娶的兩房高麗姨太太尚能稍解憂煩——清國在朝鮮的影響力已經越來越萎縮。後來,親日的高麗人竟把大炮架到了袁的官署門口以示羞辱中央帝國!

可憐的老大帝國,連自己的疆土都保不全了,哪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屬國?苦挨了一些日子,袁世凱終於接到了朝廷命令,光緒二十年六月十五日(1894年7月17日),這個已經沒有任何權力的全權大臣,心情無比憂憤地降下了大清國的龍旗,黯然啟程返國。

隨之,日軍佔領了王宮,脅迫朝鮮國王發表聲明:

自茲脫離中國,獨立自主……

嗣後,甲午戰爭爆發,清國慘敗,向日本國割地賠款,凡有血性之國人,莫不痛感恥辱。在藩屬國受夠了日本氣的袁氏豈能例外?於是,就有了他痛定思痛後寫下的關於新建陸軍的報告。

袁世凱數度駐守朝鮮凡十二年,在越來越困難的境地中,他有膽有識,有智有勇,竭力維護了大中國的利益。正是在朝鮮半島的折衝樽俎,使這個並無科舉功名的職業軍人成為19世紀黃昏中國政壇上的一顆冉冉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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