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篇 飛錢案 第十章 提轄、僕役、老銅工

君子居則不陷於敗,動則不爽其宜。

——司馬光

馮賽趕到西郊秦廣河的慈園,見秦廣河已經和客人坐在曲水邊的茅亭中飲茶。那位客人四十來歲,身材高大,面色黝黑,是輦運司押送綱船的提轄,名叫杜赫。馮賽實在找不到其他線索,便想起廣寧監那綱十萬貫官錢。汪石既然是廣寧監的銅工,去年年底那綱錢運到左藏庫後奇異飛走,而庫監藍猛又曾欠汪石三千貫賭債。馮賽起初不太相信這幾件事有因果關聯,但越想越覺得其中似乎有一條線若隱若現。

哥哥馮實眼下應該已經收到了自己的信,以哥哥為人,自然已經趕往廣寧監去查問,不過等他查罷回信,還要些時日。官府和秦廣河、黃三娘也都始終找不到汪石下落,邱菡母女和碧拂也一直查不到蹤影。與其焦躁坐等,不如查問一下那綱錢的詳情。

昨天,他和秦廣河商議這事,秦廣河正好認得輦運司的押運提轄,便約好今天請那提轄杜赫到園中吃酒,藉機打問打問。

馮賽上前拜問,秦廣河笑著替兩人引介,三人一起坐下,秦廣河吩咐僕人上菜。敬過幾杯酒後,馮賽才開始詢問。

「杜兄,您一向都在江西?」

「是啊,任這個輦運差事已經三年了。」

「廣寧監的錢綱都是杜兄押運?」

「嗯。廣寧監一年定額是三十萬貫,每年分三次上供新錢。」

「船綱來京城,一路都是逆水,恐怕得兩三個月才能運到吧?」

「快的話四五十天,不順當的話,有時三個月都未必能到。去年年底那綱,十月初五起綱,為搶在冰凍之前,一路緊趕,也是十二月底才到京城。」

「這一路過來,著實辛苦。」

「唉,可不是?今年磨勘敘遷,不知能不能輪個輕省差事?我一直在等信。下個月,廣寧監今年第一綱又得發運,若等不到遷轉的信兒,過兩天,我又得啟程去江西。」

「新錢在廣寧監裝箱貼封也是杜兄管領?」

「不是,那是催綱使的職責。他和廣寧監錢監一同驗看點算,而後裝箱貼封,搬上船後,才是我的職任。不過催綱使為免紕漏,每回都是邀我同去驗看。」

「去年底那綱錢驗看時,杜兄也在場?」

「嗯。」

「那些錢裝箱時,杜兄可察覺到什麼異常沒有?」

「異常?怎麼敢有異常?這是官錢,缺一文都不成。其他事上,或許還敢敷衍一二,這事卻絲毫不敢大意。」

「那一路可還平順?」

「還算運氣好,那時方賊才起事,我們過了江浙,他們才開始攻佔那裡。若遲一些,那綱錢恐怕難保。」

「也虧東南一帶冬天水不結冰,否則船凍在河中,方賊來截船,你只有奮力殺敵,說不準便建了大功,磨勘敘遷起來,便不必憂愁了。」秦廣河在一旁打趣道。

「秦老伯說笑了。童樞密率十幾萬大軍都奈何不得方賊,我領著那幾十個老弱廂軍和憨頭船夫,恐怕連性命都保不住。」

「押船的船夫是雇募來的?」馮賽又問。

「嗯,早些年都是徵用民夫服勞役,自王荊公變法後,便都是雇募了。」

「船夫是杜兄親自去雇募?」

「原本這也是催綱使的差事,但他只管僱人,不管雇來的人好不好使。吃過兩次苦後,第三次開始,我都是自己去江州雇募。這一路都是逆水,雇些瘦弱疲老之人,怎麼行得動船?我在江州尋了個穩靠的牙人,每回都是他替我尋好人。」

「一綱要雇多少人?」

「每隻船二十個民夫,五個廂軍。一綱十船,民夫二百個,廂軍五十個,再加兩個軍頭。」

「船到泗州,進了汴河,那時已經冰凍了吧?」秦廣河又問道。

「嗯。每回冬天最繁難便是這一段。春夏只需要半個月,到冬天就得一個月。」

「那些河冰是汴河都水監的人來鑿開吧?」

「嗯。都水監派兩隻船在前面破冰,我們跟在後面。每天只能行四五十里。」

「夜裡呢?就泊在岸邊?」馮賽問。

「嗯,這一路,人都不敢離船,歇卧都在船上。兩個軍頭各帶二十五個廂軍,輪流守夜。」

「吃飯呢?」

「每船一個伙夫,就在船上燒煮飯食。連我也只能跟著一起吃,看著岸上酒肆里好酒好肉,也只好白吞口水。一路心都懸吊著,到了京城,交給左藏庫後,才能睡個安生覺。這差事實在苦哇。」

「一路也不吃酒?」秦廣河給杜赫滿上酒。

「事關性命,哪裡敢吃酒?」

「那今天就好生痛飲一回!」

皮二出了南薰門,一路向南,經過麥稍巷口,走到太學東門旁邊的法雲寺。這寺不大,平常並沒有多少香客。皮二徑直走進寺門,繞到寺後一座小院,一眼看見一個頭陀正蹲在井邊,拿著根棒槌正在捶洗僧衣,便笑著走了過去。那頭陀名叫鐵智,三十來歲,高顴骨,尖下巴。聽到腳步聲,他抬頭一看,見是皮二,頓時慌張起來。

上個月,皮二來城南探望姑媽,他姑媽家就在這一帶,和這寺隔兩條巷子,那天天晚了,皮二就睡在姑媽家。第二天清早被報曉的鐵牌聲敲醒,醒來後那鐵牌聲卻聽不見了。皮二本沒在意,但起來正吃著早飯,隔壁院子里忽然鬧起來。隔壁那家在這一帶算是富戶,主人今早起來發覺家裡丟了許多銀器,一個個拷問家裡幾個僕婢,鬧得又哭又喊。

皮二在這邊側耳聽著,大致聽明白原委後,忽然想起清早那報曉的鐵牌聲,自己被敲醒時,那聲音就在院門外,之後,那鐵牌聲為何就斷了?他忙問姑媽這一帶是誰報曉,姑媽說是法雲寺一個叫鐵智的頭陀。

皮二立即趕到法雲寺,找見了鐵智,將他強拉到僻靜處,詐了兩詐,鐵智便招認自己和那富戶家的一個婢女串通,里外照應,一起行竊,約了許久,今早才得手。皮二一頓唬嚇,從鐵智手中詐走了一大半銀器。

「這一向沒見你,又得了些什麼財貨?」皮二笑著問。

「自從那回之後,再不敢了。」鐵智忙撂下濕衣服,站了起來。

「真的?」

「真的!」

「不信。不過我今天來是問你一件事,每天清早仍是你在這一帶報曉?」

「嗯。」鐵智目光惶怯。

「我要問的是上個月初九那天清早,你有沒有見一個人到這一帶來?那人大約二十七八歲,穿著極豪貴,騎著匹馬。」

「上個月初九?已經一個多月了……記不清了。」

「記不清也得記清!快給我好生想想!」

「哦,哦!上個月初九……」

「人你記不得,他騎的馬格外醒目,渾身油黑,只有前額一撮白毛。」

「這……這個我倒記起來了……」

「你見到那人了?!」

「嗯,那天清早,我剛走到麥稍巷,看見一個人騎著匹黑馬走了過來,對,馬上是個年輕富貴公子。那馬渾身油黑,額頭那撮白毛的確極醒目。」

「他往哪裡去了?」

「他到了麥稍巷口,就轉到那巷子里,本來騎得很快,進了巷子,便放慢了馬速,往兩邊張望,像是在尋什麼。」

「哦?他尋見什麼了?」

「似乎也沒尋見什麼,隨後便加快了馬,往東邊去了。」

「嗯……你以後若得了東西,敢瞞著不告訴我……」

「我真的再不敢了!」

「這樣就嚇到了?莫怕,每回得了東西,只要記著我,我不會說出去。」

皮二晃著肩膀離開了那寺院,見那頭陀如此怕自己,他心裡舒暢之極。自小,他就挨打,在家被父親、哥哥打,在外面被那些頑劣孩童打。挨的打多,積的怨恨也多,他一直暗暗念著,這些打不能白挨,哪怕還不回去,也得在其他人身上討回來。他身子瘦弱,鬥不過幾個人,於是便慢慢學會了瞅人弱處、抓人把柄的法兒,這法兒練了許多年,如今是越來越熟了。

邱遷換上了管家拿來的衣裳,他沒有事做,又不敢亂走,便坐在房舍里默默想事。

在谷家銀鋪有過那回經歷,他已經不再慌怕,而且看陳小乙、廚娘和那管家,都好說話得多,打問起來應該會容易些。不過,這裡不同谷家銀鋪,是官員府宅,自己又是靠周長清的保狀才進了這宅門,還是得萬分小心,不能惹出事端連累到周長清。

他正思忖著,門外忽然傳來咕咕咕的笑聲,蘆花母雞一般,嚇了他一跳,抬頭一看,那廚娘歐嫂又靠在門邊,用胖手捂著嘴,瞅著他直笑。

「歐嫂……」邱遷忙站起來。

「一個人呆坐在這裡,想妹子呢?」

「沒有……才來,不敢亂走動。」

「怕啥?只要不去後院,這前面儘管走。」

「嗯,先不忙。歐嫂一個人操持廚房?」

「還有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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