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篇 飛錢案 第五章 杏花、假錢

故知己者,智之端也,可推以知人也。

——王安石

邱遷一早就趕到了姜行後巷,他在巷口偷偷望了望芳酩院,門關得死死的。

這時候恐怕太早了,他便牽著驢到附近的景靈宮慢慢轉悠。這是京城道教名剎,尤其是當今天子繼位以來,崇奉道教,景靈宮不斷營建增飾,院宇雄壯,樓閣恢宏,琉璃彩繪在朝陽中炫人眼目。東牆外街邊擺了許多貨攤,買賣人吆喝講談,十分喧鬧。

邱遷心裡一動,是不是該給顧盼兒買樣東西?他在那些攤上細細尋看,不過是些衣物、圖畫、花環、領抹、冠朵之類的,都是平民日用之物,沒有什麼能配得上顧盼兒的精貴稀罕物件。而且就算有,他身上也只帶了幾百文錢。邱遷不由得有些沮喪,這些年自己若是賣力上進一些,好生經營家裡那間小染坊,便不至於這麼窮酸。不過,哪怕有百萬家業,她又怎麼看得進眼?除了名士豪貴之人,錢再多也未必進得了芳酩院的門,見得到顧盼兒的芳顏。

你就莫生這個奢念了,能和她面對面說兩回話,已經是萬萬之幸。何況,你來尋她,是為了姐姐和甥女。莫忘了正事。

想到此,他嘆了口氣,抬頭見日頭已經升高了些,便牽著驢又往姜行後巷走去。趕到巷口,見一個老婦人挎著一籃花在叫賣,輕粉嫣然,是杏花。別處杏花大多都凋落了,她這一籃卻半含半放,正鮮嫩。邱遷忙叫住老婦,卻不知該買幾枝才好,索性掏了一百二十文錢,連籃帶花全都買了下來。

提著那籃杏花,他來到芳酩院門口,拴好驢子,惴惴敲門。開門的仍是上回那個小丫頭,邱遷還未及開口,小丫頭已先笑著說:「是你啊,盼兒姐姐這兩天一直在尋你。」

「哦?」邱遷心裡一顫,臉頓時有些微紅。

小丫頭仍讓他把驢子也牽了進去,邱遷剛拴好驢,提著杏花走出小馬廄,卻見柳碧拂的使女小茗迎了過來,焦急問道:「邱相公,娘子和姐兒們找見了嗎?」

邱遷知道是姐夫讓她先寄住到這裡,歉然搖了搖頭。

「這都多少天了?這可怎麼好呢?」小茗愁嘆著,引邱遷走進正屋,而後往樓上走去,「盼兒姐姐還在梳洗,你先坐坐。我去告訴姐姐你來了。」

那個牛媽媽走了出來,見是邱遷,仍冷著臉問了句:「你又來了?」隨後便出去冷聲冷氣地吩咐上茶。

邱遷仍坐到靠外那張椅子上,將花籃放在腳邊,渾身不自在。一個使女端了茶進來放下,邱遷也不敢喝,只是呆坐著。半晌,才聽到樓上傳來掀簾走動聲,小茗和盞兒攙著顧盼兒走了下來。今天顧盼兒穿著象牙白的羅衫、羅裙,烏油的雲髻只斜插了一支銀步搖,綴著幾粒珍珠,瑩潤雪娃一般。

邱遷幾天沒見她,頭裡嗡的一下,慌忙站了起來,漲紅了臉,極吃力才問了聲:「顧……姑娘。」

「邱公子。你總算來了。這兩天我讓人到處找你找不見。」

「哦?不知顧姑娘……」

「咦?這是哪裡來的杏花?」

「嗯……剛剛在巷口……」

「仍這麼鮮呢!」顧盼兒臉上頓時露出頑童般甜笑,「多謝邱公子,我才說花都要謝完了呢。盞兒,趕緊幫我插一枝。小茗,其他的快插到我屋裡那個黑花瓶里,蔫了就可惜了。」

盞兒提過籃子,顧盼兒選了一小枝開得正好的,小茗替她插在了鬢邊。顧盼兒笑嘻嘻地問:「邱公子,如何?」

「美……真的美……」邱遷見她如此歡喜,樂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何況,粉杏襯著玉顏,越發映得瑩潔明媚。

「哎,一見花我就忘了正事。我找你是要說馮寶的事。」

「哦?」

「前天,我有箇舊識的官人,從應天府來,他在我這裡見過馮寶一面,還說過幾句話。他說寒食前一天,在應天府看見馮寶了。當時馮寶正下船,岸上有個人迎了過去,身後跟著個隨從,牽著兩匹馬,馮寶和那人說了兩句話,就一起騎馬走了。」

「那個人他可認得?」

「他說似乎是應天府的節度推官,姓匡。」

馮賽騎馬前往谷家銀鋪。

他越來越不清楚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樣的迷局陷阱,妻女被劫,江西四商攪亂汴京商行,汪石百萬貫官貸,左藏庫飛錢……如今又牽扯出谷家銀鋪假錢。這些事情看似各不相干,但又絲絲縷縷相互交纏。那四商和汪石如今全都下落不明,他們是否正是綁架邱菡母女和碧拂的綁匪,也無法斷言。自己這樣沒頭沒緒四處亂撞,不知是否選對了路,能否找回妻女,他一概不知,卻只能這樣繼續亂撞。

昨晚,他將打問到的事,告訴了周長清,周長清聽後也有些驚異。

「汪石曾是江州的鑄錢工匠?左藏庫又發生十萬貫錢飛走這等異事,二者看來恐怕真有關聯。」

「還有谷家銀鋪,我弟弟馮寶似乎替他家銷過假錢。」

「假錢?這個倒沒有聽說過,不過幾年前我曾隱約聽人說起,谷家銀鋪似乎做過銷熔銅錢的勾當。」

「銷熔銅錢?」

大宋銅錢每一代輕重都有些差異,不過一貫錢大致以四斤八兩為準,主要由銅、鉛、錫熔鑄而成,其中銅的比重又最高,佔到三斤四兩左右。

由於銅關係國計民生,也被列為禁榷之物,因此大宋銅器比歷代都要少,少便珍貴,被稱作「古器」。有些人便瞅准了其中價差,銷熔銅錢,一百文錢,能煉出十兩精銅,再鑄成銅器,則能賣到一貫錢,有十倍的毛利。

這也是大宋常年「錢荒」緣由之一。朝廷也嚴厲禁止,治罪極重,熔十斤銅錢者,就要發配五百里。但重利之下,屢禁難止。

馮賽忽然想起來:「我家鄉江西盛產銅礦,天下三十五大銅場,其中最大的三處,有兩處就在江西,信州鉛山銅場尤其大,聚到那裡的冶戶就有十萬家。谷坤有個兄長叫谷乾,便在鉛山銅場包買了銅礦,鑄造銅器,常年運到京城,由他弟弟谷坤發賣。」

「開鑿冶煉銅礦,費時費力,銷熔銅錢,則要快很多。他借開採銅礦,正好可以遮掩。」

「銷熔銅錢固然是重罪,造假銅錢的罪,則更重得多。以谷家兄弟現在的家業財富,怎麼會再去貪這個利?」

「這利字,比食色更加厲害,哪有底止?就像我,即便常常以聖賢之學自律,現有的錢財也幾輩子都用不盡,但只要見到可圖之利,仍舊不由自主便想去賺。能做到的也只是求利不違義。那谷坤兄弟,人雖豪爽,卻有些行不由徑的邪氣。」

「糟糕……」馮賽猛然想起一事。

「怎麼?」

「上個月我才和谷家銀鋪有樁交易,用交子抵換了他的銅錢。」

「有多少?」

「一萬貫。那是交易務的一樁差事,他們將內庫封藏的舊蜀錦搬出來發賣,讓我替他們尋主顧。有個蜀地來的錦商和我相熟,他看了那些舊錦樣品,見雖然有些陳霉,但織綉工藝比如今的蜀錦還要精難,這種手藝四川都已經失傳了。那些霉斑他有法子去掉,便全部包買下來。不過他沒有現錢,只有蜀地的交子。交易務為回籠銅錢,又從來只收銅錢。我知道谷家銀鋪和蜀地商人常有交易,便去和谷坤商議,他一口答應,替我將那些交子兌換成了銅錢,我將那一萬貫銅錢全都交付給了市易務。」

「你當時沒有查看?」

「我和谷坤常做買賣,他為人一向爽快仗義,這回又是出力幫忙,我就不好再細查,只粗數了一遍。那些錢要歸到內庫去,若裡面混有假錢……」

「這已經過了一個月,若有假錢,也該查出來了。想必是沒有。」

「只願沒有……」馮賽已經是驚弓之鳥,心裡一陣陣發悸,不由得嘆道,「原先我始終覺得,世上雖然難免有無信之人,但多數人都還是信得過。但這一陣經了這些事,似乎已經不敢信人了。」

「一個信字,如沙裡淘金一般。不管信人,還是被人信,原本都極難得。而且,它似乎專愛與人作對,你越想它,便越得不到。比如蒙冤之人,越辯白,人便越不信。再如眼下之你,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願信人,卻又最怕信人。」

「還是我器局小了,遭了些事,便杯弓蛇影起來。」

「到這地步,你若沒有些疑懼,反倒可怪了。信與命,有些相似,都不可求,人卻終生希求。哪怕奸惡凶頑之徒,也盼著全天下之人都能守信,他自己說句真話,人卻不信時,也會怨憤暴怒。就連孔子,被弟子疑心,無從自證,連聲賭咒『天厭之、天厭之』。」

「真的沒有辦法求到信?」

「儒者只能求不自欺,亦不欺人。能不能被人信,則只能聽命順命。至於他人,也只能勸人守信,卻不能保得人人都守信。這裡法家倒是更有成效,以律法約束,若不守信,則罰之懲之。」

「儒家勸之在先,法家懲之在後?」

「嗯。尤其到了我大宋,對於失信之人,懲戒之法比往代更加完備。這恐怕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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