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篇 飛錢案 第四章 急信

其未發也,慎而已矣;其既發也,義而已矣。

——王安石

汪石竟然曾是江州廣寧監鑄錢的工匠,而據孫獻說,廣寧監去年那一綱十萬貫銅錢運到京城,鎖在左藏俸錢庫後,又全都飛走。藍猛是那個俸錢庫的庫監,他又曾欠下汪石三千貫的賭債。

馮賽告別朱十五兄弟,騎馬返回,路上一直在默想:這其中的重重勾連,恐怕絕不是偶然。江州廣寧監隸屬於江西路,難怪譚力、朱廣、於富三人和汪石恰巧與我同鄉,都是江西人。

他一直擔心汪石等人是專門對著他而來,這一陣反覆回想自己當年在家鄉究竟做了什麼不妥的事,與人結下了仇怨,但始終想不出來。以汪石的財力和手段,要對自己父母兄長下手,再輕易不過。他甚至想汪石已經下了手。從瓷商那裡問出汪石也是江西人後,他更擔憂不已,昨天夜裡還寫了封信,準備託人捎回去向哥哥馮實問訊。

如今看來,汪石几人與江州廣寧監因緣極深,要揭開汪石身世、來由、去向,必須得回趟家鄉,去江州查探一番,只是天遙地遠,眼下事情又萬萬拖不得。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了哥哥馮實。

只是,他這位兄長多年來只在鄉里侍奉雙親,耕讀過活,連鎮子上都難得去,讓他去查這件事,恐怕有些難。不過,馮賽又一想,哥哥馮實只是不好生事,但並不怕事。他為人穩重沉著,智識上,也勝過自己。除了他,再沒有別人可以託付。

於是他趕回爛柯寺,向弈心借了紙筆,給哥哥馮實寫了封信,信中略過詳情,只說此事干係重大,得儘快查明汪石几人的身世來由。寫好後,他想這信得火急送到才成。他在樞密院認得一個郵驛丞,專遞軍情急文。眼下東南正亂,每天往來的急信一定不少,幾天便能寄到。只是那郵驛丞極貪財,哥哥若是能查明事情,回信時又得藉助於他。這一往一來,沒有十貫錢,那郵驛丞恐怕不會接。

馮賽忙揣著信去十千腳店找見了周長清,將事情簡要說了一下。

「一往一返,十貫都恐怕未必夠……」周長清聽後,吩咐夥計去賬房取一錠十兩的銀鋌,「這事拖延不得,一旦那郵驛丞不接,就不好辦了。拿銀子去,好遞送。」

「周大哥,這賬先記著,等我忙完這件事,就去接些買賣。」

「我還怕你跑了?」

夥計拿了銀鋌來,周長清又要了塊舊布包好,才遞給馮賽。馮賽說不出謝字,望著周長清重重點了點頭:「周大哥,那我就先去了。」

他急忙進城趕到樞密院,請門吏喚出了那個郵驛丞洪杉,兩人走到牆邊。馮賽先將銀子遞了過去,洪杉微微掀開布角,看了一眼,問道:「這是……」

馮賽忙將請託的事情說了一遍。

「私用軍情郵驛傳遞平信,這罪可不輕,一旦泄露,我這小小職位就保不住了……不過呢,你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干涉到太府寺,也不全是私事。好吧,正巧有些急函要發往東南,我就替你送出去。你家兄長回信也仍走我這條道,我讓驛遞給江西那邊也說好。不過,你得再寫封信給你家兄長說明白……算了,這一來又要耽擱,不如我替你寫吧,一起寄給你家兄長。你回去等信就是了。」

孫獻正在和妻子兩個吃晚飯,桌上只有昨天那個阿豐帶來沒吃完的三樣殘菜,幾個冷饅頭。他妻子越來越懶,還不能說,一說便又是一場哭鬧。他正悶著氣,將就吃著,外面忽然有人敲門。出去開門一看,是管桿兒。

「孫哥兒,正吃飯呢。這麼巧?」

「你還沒吃?唉,怎麼不早一些來?我才撂下筷子,家裡又沒有多餘的飯菜。咱們就在院里坐吧。」孫獻心想,早飯也就罷了,若是出去請他吃夜飯,必少不得酒肉,便進去將茶瓶、茶盞端出來,倒了杯半溫的茶水。

管桿兒伸脖朝正屋裡偷望了一眼,有些悻悻不樂,灌了一大口茶水,才道:「孫哥兒啊,為你那事,這兩天我才買的新鞋已經磨穿了。」

「這可不是我自個兒的事,是咱們的事。不過,辛苦管大哥了,你可問出些什麼了?」

「點燈照日頭,瞎找!」

「怎麼?」

「我想著那汪石若要逃走,坐廂車最隱秘,也最快當。租車又比買新車便宜,他若租賃了一輛,必定沒還……」

「沒錯啊。」

「我就滿京城車行挨個去尋。你猜問出什麼來了?」

「什麼?」

「沒有哪家有租了沒還的車。」

「那他也許是買了輛新車?」

「今天一整天我就是滿城又打問這事去了,你猜問出什麼來了?」

「不知道。」

「這兩個月,京城幾十家車鋪賣出去的廂車有上百輛!」

「哦……這就難查了。」

「可不是?只可惜我這兩條細腿兒,還有這雙新鞋子。累到這個地步,連口熱湯水都沒沾一口。」管桿兒脫下他的鞋子,亮出鞋底的破洞,伸過來給孫獻看。

一陣惡臭撲鼻,孫獻忙擺手避開,回身偷眼看屋中,他妻子已經不在桌上,進內屋去了。再看管桿兒沒吃著飯,滿肚皮不樂意,他只好從懷裡掏出今天花剩的小半串錢,大約有三四十文,遞了過去,偷偷道:「你等下自己出去買些吃食。」

「這怎麼好?」管桿兒笑著接過,忙揣進袋裡。

「黃胖和皮二上午也來過了。他們也沒查出什麼來。」

「這麼瞎跑恐怕不是辦法。」

「魚兒進到渾水裡,眼下也只能這麼一點點摸。」

「我們至少還問了些事情出來,孫哥兒,你查出些什麼沒有?」

「我?」孫獻一愣,藍猛的事之前瞞著三人,不好說出來,他忙道,「我也一刻沒得閑。雖沒找見姓汪的下落,不過倒是打聽出來,他是上個月上旬不見了的。」

「上個月上旬?左藏庫那些錢不是月底才飛走的?」

「所以,眼下最要緊的是,得問出他究竟是哪一天不見的。知道了準確日子,才好再問其他的事。」

「我也是這麼想,才去查問車行的。不過,倒是無意中問到了另一件事……」

「什麼事?」

「城西北白虎橋那邊有間車馬鋪,清明那天他家租出去兩頂轎子,至今沒還回去。我隱約聽著那個牙絕馮賽的家小被人拐走,就是用兩頂轎子抬走的。」

「哦?」孫獻心裡一動,馮賽對左藏庫飛錢的事似乎始終不太著意,用這個倒可以討些好來。不過他轉念又想,若把這件事告訴馮賽,馮賽恐怕就會專意去尋妻小,對左藏庫飛錢的事就更不上心了,於是他忙道,「別人的事咱們管不到,還是好生用心查咱們自己的。黃胖和皮二已經各自又去查姓汪的究竟是哪一天不見的,管大哥,你也儘力再去打問一下。目前這是最最緊要的一件事。」

「好。不過有句話只能偷偷說。」

「什麼話?」

「我若說了,孫哥兒可千萬別亂傳,我這全是為你好。」

「管大哥儘管說,我豈是穿嘴的人?」

「不像你管哥我,從來都是誠心誠意待人。黃胖和皮二那兩個人,錢少時,只要有些甜頭,都還好說話。但若錢多了,要分賬時,恐怕都不是省事的人。這回事情大,孫哥兒你年紀輕,經得少,得防備著些。」

「多謝管大哥提醒,我記著了。」孫獻心裡卻想,你們三個哪一個是輕省的?

馮賽又趕到孫羊店後院找見了孫老羊。

孫老羊本名孫繕,今年將近六十,乾瘦的臉,稀疏一些鬍鬚。因他開著羊肉店,人便越看他越像只老羊,他才三十多歲時,許多人就已叫他「孫老羊」。孫老羊年輕時獨自來京城謀出路,只有一點小本錢,因善烹羊肉,便在州橋夜市擺個羊肉食攤。他頭腦靈便,只要瞅准什麼掙錢的小空子,便死命地鑽。那時掌管京城酒務的一個官兒也姓孫,他便千方百計四處打問勾連,終於與那酒務丞攀上遠親。不過,他又沒有多少財力可以供奉,雖沾帶上了親緣,那酒務丞也只是哼一聲,哪裡肯正眼瞧他?好不容易才撬開這門縫,他自然不願輕棄,便又繼續儘力探問,終於知道那酒務丞的一個愛妾喜食羊肉。別的他沒有,這卻正巧掉進他井裡。他便每日精心烹一道羊肉菜肴,又買了個小銅爐,溫著那菜肴,端到酒務丞家。他原先只會十來種烹製法兒,久了怕那小妾吃厭,便又四處去偷學菜式,學了幾十上百種花樣。每天一樣,幾個月不重樣。

那小妾被他攏住了心,那酒務丞自然也就待他和氣起來。他並不著急,繼續耐著性子每天送各式羊肉菜肴。

終於,有一天那酒務丞開了口:「你成日這樣擺個小攤子,沒有出頭之日。不如借你一些本錢,買撲一片郊縣小地方的酒務,也好營生起家。」他忙打問價錢,郊縣小地方的酒務要兩三千貫。他卻連二百貫都拿不出來。那酒務丞說:「我可以幫你一千貫,再找個人,合起來買。」

這句話提醒了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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