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篇 百萬案 第六章 雪會、銀作

國家罷榷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販,

於方今實為便,於古義實為宜。

——王安石

「汪石能讓利救京城糧荒,是仁人君子之舉,按理應該不會卷騙官貸。」周長清道。

「我也正是為此,未見他,就先信了六分……」馮賽邊回想,邊慢慢言道,「見了他,看他說話行事,十分慷慨大度,就又信了三分。等做了鹽引和茶引交易,見他做事果斷豪爽,就信了十成……」

馮賽初見汪石是元宵節後,那時他正忙著幫周長清四處尋商人賣鹽引。

大宋財賦中,茶、鹽兩項收入佔到一半,是朝廷經濟支柱,因此始終被禁榷專賣。宋初,沿用唐制,官產官賣,民間不許私產私賣,私煉三斤鹽便是死罪。但官營弊端重重,強買強賣,質劣價高。耗費重,收利少。賣不出去時,便當作稅項,硬行抵賣給百姓,引起無數民怨。

後來由於邊地軍隊糧草匱乏,為鼓勵民間獻納糧草,才推出了「交引法」,商戶向邊地運送糧草,叫「入中」,朝廷給予茶鹽鈔引,商戶憑鈔引,可到茶區、鹽礦兌取茶鹽,自行銷售。

為進一步鼓勵商人,仁宗嘉祐年間,又曾推行「通商法」,茶鹽生產、販賣都不再管控,朝廷只收租稅。茶鹽收入因此增長十倍以上。

此後,茶鹽制度幾經收放更變,直到當今天子重任蔡京,於政和二年推出「長短引法」。此法折中「交引法」與「通商法」。商人在京城榷貨務購買鹽鈔茶引,而後到茶鹽產地,向產戶購買茶鹽。雙方自行交易,但必須到當地市易稅務,點檢登記貨色、重量、價錢,用官制籠篰封裝加印,途中嚴禁私拆。

鈔引分長短,長引期限一年,可在全國各地銷售;短引期限三個月,只能在指定路州銷售。

外來商人到京城購買鈔引,門道不熟,又怕與官府直接交易。而官府出售鈔引給商人,也需要中人作保。汴京便出現一些交引鋪,從榷貨務購買鈔引,轉手再賣給商人。周長清借著十千腳店在汴京商界站穩腳跟後,便不斷擴延經營門類,其中茶鹽引交易是最大項。他在城中開設了交引鋪,是汴京最大的交引商之一。

今年開年之後,周長清照例投了兩萬多貫從榷貨務買進了新年第一道茶鹽礬引,託付給馮賽尋商人出賣。馮賽經營茶鹽礬引多年,已有百十位常年主顧。這些主顧大多是東南及山東、河北的客商。他們運送糧絹等貨物來京發賣,而後買鹽鈔茶引回去。今年由於東南水路受阻,東南客商大減。

馮賽好不容易等來了十幾位,替他們將載來的貨物發售出去,接著要商談鹽鈔茶引交易時,這十幾位客商中,竟然有一大半不告而別。馮賽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形,十分納悶,卻不知道原由。他有些著急,便將礬引生意交託給柳二郎,自己專心尋鹽鈔茶引買主。

陸續又來了些外地客商,與之前的情形竟完全相同,那些客商船到時,明明白白說要買茶鹽引回去,但都不告而別。

半個月只賣出去不到二成,馮賽越發坐不住了,正在這時,汪石來找他了。那天元宵節才過,天還很冷,碎碎飄著些雪。馮賽坐在虹橋北岸的房家茶肆,這茶肆因臨河,只有一圈木欄,沒有牆壁,冬天沒一個客人,只有馮賽一人,抱著邱菡給他燃好的手爐,望著汴河等客船。等了半個多時辰,冷得坐不住,正要去裡間取暖,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過來。

「請問,您可是牙絕馮相公?」

「不敢,正是在下。」

「小弟姓汪名石,想跟馮相公談些買賣。」

汪石年紀約二十七八歲,官話中帶著些閩西口音。粗眉大眼,方臉膛,面色褐紅,身材有些魁梧,頭戴黑錦襆頭,穿著件靛青的厚錦袍。說話聲音沉厚,聽著比年齡要老成,一身粗豪氣。

馮賽一見之下,覺著有些面善,似曾見過,忙問:「汪相公可是剛剛替京城解了糧荒的那位?」

「慚愧,小弟也只是碰巧罷了。久聞牙絕高名,天又冷,能否請馮相公賞光喝幾杯酒,驅驅寒?」

「好。咱們去裡間。」

「裡間人多,還是這裡好,既方便說話,又能看河看雪。」

汪石隨即叫過夥計,問得他家藏有內造的御酒,便讓先燙四瓶。隨即問道:「馮相公,天寒,咱們就不點菜,架個銅爐炙肉吃,如何?」

「好!」馮賽笑著點頭。

汪石便吩咐夥計切一腿香獐、兩隻羊蹄、兩尾白魚、一盤鹿肉,又點了些下酒果子。夥計旋即搬爐,燃炭,燙酒,上果菜。汪石見酒盅太小,讓換了一對大的。之後便不要夥計伺候,自家動手,執刀切肉,用火夾夾起來,一片片擺在爐面銅絲網上,而後用毛刷蘸著醬料,塗到肉上。馮賽見他指粗掌厚,下手卻十分靈巧。炙肉的間隙,又不等馮賽動手,他已搶著斟滿兩大盅酒,隨即舉杯道:「馮相公,頭回見面,敬你一杯。」

「該我敬汪相公才是。」

汪石爽聲笑起來:「哈哈,這麼你敬我,我敬你,酒冷了都喝不到肚裡去。我是個粗人,最不慣斯文,見面相投,就是兄弟。咱們相公來相公去,太繞口,又生分。我聽人都稱老兄為二哥,我也就叫你二哥,你叫我老弟,如何?」

「好!汪老弟請!」

兩人一飲而盡。這時獐子肉已經熟了,汪石夾了大半到馮賽碗中:「二哥炙肉一定吃過不少,來嘗嘗老弟我炙的。」

馮賽嘗了一片:「好!這火候控得好,血水剛盡,正嫩,醬料也合適。」

汪石又爽聲大笑,將羊蹄烤到爐上,又切了些鹿肉,一一擺好,隨即又舉杯相勸。馮賽原先酒量不濟,這些年買賣往來,一半都成交在酒盞邊,量也漸漸練了出來。見汪石這麼粗豪爽快,也被提起了酒興。兩人你來我往,邊聊邊飲。汪石言談間,並沒有讀過什麼書,但談興極高,天南地北見識也不少。馮賽也一向不喜拈酸撮醋的文人習氣,兩人越說越痛快,早已忘記了冷。

到了掌燈時分,兩人才大醉而散,竟忘了正事。

第二天,汪石才又來到房家客棧,找見馮賽。兩人笑談一陣後,汪石才開口道:「二哥,我準備買一些茶引,聽說你手頭有?」

「有!」馮賽聽了大喜。

「什麼價?」

「長引一○五貫,短引二十一貫。」

「成,合適。你手頭有多少?」

「長短引加起來有九千多貫。」

「我都要了。」

「真的?」

「這事難道敢渾說?」

馮賽大出意外,他說合交易這麼多年,那些常客放心他,才一般不太講價。頭回交易近萬貫生意,這樣隨口答應,卻是第一回。

「對了,我還要鹽鈔。二哥也有么?」

「有,還有七千多貫。」

「我也全都要了。」

孫獻派給皮二的兩個左藏庫巡卒,一個姓朱,另一個姓單。

皮二決定先去查問姓朱的。這姓朱的叫朱四,皮二自小認得,也是個三不成四不就的歪貨,早先跟著風鳶段家當學徒,使懶偷錢,被攆了出來,晃蕩了幾年,後來靠著姐夫的門路才謀上左藏庫巡卒的差事。皮二他娘和朱四的娘洪婆當年住一條里巷,出嫁後,兩家也離得不遠,一直往來不絕。兩家境況都不好,為幫補家裡生計,兩人都替別人漿洗衣服。有回為爭一個主顧,兩人撕扯鬧罵了一番,從此再沒來往。

洪婆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女兒嫁給了一個蜀中來京經營食攤的小經紀,一個姓曾的胖子。曾胖子烹得一手川地菜肴,手藝好,人又能幹,漸漸做大,在東水門外開了間川飯店,生意著實好。他妻子生了一個小兒,沒人照管,便將洪婆接過來帶孩子。飯店裡自然吃得好,曾胖又給岳母從頭到腳換了幾套新衣裳,好不精神。皮二的娘知道後,恨得幾乎將舌頭嚼斷。

清明那天,皮二經過川飯店,見一個老官兒撞到了洪婆的外孫,洪婆竟渾不管別人是個官兒,指指畫畫扯嗓大罵,比原先不知神氣了多少。

從孫獻那裡得知朱四竟牽扯進飛錢的奇事,皮二暗暗稱奇。回到家,他怕那個酒糟爹看見孫獻給他的一貫錢,幸而爹不在,他忙偷偷將那一貫錢交給了娘,讓她藏好,又把這事告訴了娘。他娘聽了後,老眼冒光,抓住他的手腕大聲道:「兒子,好好去查,一定把這事底底面面都查個明徹,讓那個餿婆子好生臊一臊,看她生了個什麼反了天的賊兒子!」

皮二笑著答應,仔細謀划了一番,才出門趕到東水門外,先靠在護龍橋欄杆上,望著曾胖川飯店瞄了一陣。

半晌,見洪婆牽著小外孫出來,他忙迎了過去。

「洪嬸兒!」

「哦,皮老二?」

「嘖嘖,洪嬸兒這把年紀了,眼珠子還這麼精亮,一眼就認出我了!」

「我再老也老不過你家老娘!如今她那對老眼珠該不是變成黃蠟珠子了?」

「洪嬸兒還記恨我娘呢,她可天天念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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