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十三章 芳酩院、饅頭店

夫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

——王安石

「將魚行張賜和豬行魏錚一起傳上來!」聞推官吩咐道。

一個衙吏忙出去傳喚兩人,片刻,張賜和魏錚一起走了進來,跪在馮賽身旁。馮賽有些訝異,自己從未接過魚行、豬行的生意,怎麼會關涉到他們的官司?再看雜買丞婁輝仍站在一旁,並未離去,就更迦納悶。

「婁大人,只有魚行和宮裡有關吧?那就先問魚行……」聞推官望向魚行行首,「張賜,為何一連兩天短缺了宮裡的魚?」

「大人,魚行豈敢違逆宮中?」張賜今年已近六十,鬚髮皆白,不過面色紅潤,一雙眼睛目光柔和,說起話來也和聲細語,「一連兩天,魚行都只收到常日兩三成魚,貨色又不好,斤半以上的都少。宮裡的魚又不能隨意將就,只敢揀選最好的,因此不得不短缺了數量。」

「為何會這樣?」

「上個月有個叫於富的富商包攬了上游黃河的貨源,這一路佔到京城魚量四成以上,於富出的價高,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的魚販聽到消息,都不再把貨直接交給魚行,爭著先去找他,結果八成的魚全都被那個於富攥在手裡,成了汴京城的魚頭兒,他和牙人伙在一處,肆意漲價,左右刁難魚行。貨被他截斷,我們也沒有辦法,只得儘力奉承他。這樣也就罷了,誰知道這兩天,他竟連一條魚都不送了。」

「這於富現在哪裡?」

「不知道。我們派了許多人去尋,都沒尋見。就連那牙人也不見了人影兒。」

「那牙人叫馮寶?」

「是。」

馮賽一聽,頭裡嗡的一聲。馮寶什麼時候去做了魚經紀?!

聞推官看了他一眼,低頭翻看了一陣案卷,又問豬行行首:「魏錚,豬行又是什麼緣故?」

「稟大人,豬行和魚行遭遇差不多,也是被一個外來的富商截斷了貨源,顛來倒去為難豬行,這兩天也是忽然斷了貨,收到的豬還不到平常兩成。替那富商跑腿撮合的牙人也是馮寶。」

馮賽聽了更加吃驚,難道重名了?

聞推官又問:「你們說的這牙人馮寶,可是你們身邊這馮賽的胞弟?」

「是。」兩人同時回答。

聞推官望了過來:「馮賽,馮寶現在何處?」

「稟大人,小人不知馮寶現在何處,也正在四處找尋。」

「他做豬魚兩行的經紀,你可知道?」

「小人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聽到。」

「真的?」

「小人不敢欺瞞大人。」

「馮寶既是你胞弟,他入牙行,又是你作保,馮寶既然躲藏不見,這兩樁事便得由你來擔。尤其魚行,也關涉到宮中,你得火速辦妥。」

「是。」

「今天何時能把宮裡的魚交足?」

「這個……」

「至少得申時之前。」雜買丞婁輝在一旁忽然道。

「那就申時。聽到了嗎?馮賽!」聞推官忽然提高音量。

「是。」

「至於豬行和魚行的事情,關及汴京百萬官民飲食,都是天大的事,耽擱不得,也只能給你三天時間。」

「是。」

邱遷跟著楚三官,來到景靈宮東門的姜行後巷,才到巷口,邱遷的心又怦怦跳起來,他知道芳酩院就在巷子里左邊第三個院子。他曾獨個兒偷偷來過好幾回,裝作行路,走過芳酩院,向里覷過幾眼。

那還是兩年前中秋,汴京各大酒坊的新酒釀成,照例要辦開沽會,各個酒坊向官中進呈一色上等酒。每家都雇請社隊鼓樂,沿街爭勝。隊首都是三丈多高的長竹挑起白旗布牌,上寫「某庫選到有名高手酒匠,醞造一色上等辣無比高酒,呈中第一」。幾個錦衣壯漢挑數擔呈祥新酒,樂隊跟在後面擊鼓奏樂,各色社隊競相逗趣,糖糕、麵食、車架、漁父、出獵、台閣……而最打眼的則是官私妓女——每家都要爭請名妓壓陣,銀鞍鬧妝馬匹上,名妓們頭戴花冠,身著花衫,或執花鼓,或捧琴瑟,引得滿街人爭看。

邱遷當時先也只是瞧熱鬧,然而,第三隊過來時,他一眼看到了顧盼兒。

顧盼兒並沒有像別人那樣戴鑲金墜玉的花冠,只用一根紅絲繩扎了個斜山式烏油髮髻,上面插了六朵粉艷鮮綻的芙蓉花,身穿緋紅軟綾衫、淺粉色羅裙,肩臂上披繞著一條紅葉紋樣的輕紗。她也沒有騎跨在那匹胭脂馬上,而是側著身子斜斜坐著,軟軟笑著。

邱遷不知道當時心裡為何跳出「軟軟」兩個字,但覺著那笑容身姿,真如詩中所言的「侍兒扶起嬌無力」,嬌慵中散著些醉意。當顧盼兒走近他這邊時,他忙抬頭細細盯看,白膩微豐的面頰襯著芙蓉和衫色,暈出些緋色。那雙細而長的眼,微微乜斜,如霧中青草間的露水,目光瑩瑩顫動。嘴角的笑,艷冶中還有些憨態。經過時,她身上散出淡淡豆蔻香氣,而那雙輕挽紅絛韁繩的手,白玉脂一樣。邱遷恨不得立時奔過去將那兩團白玉脂捧在自己手裡,可隨即又覺著自己的手太臟,不由自主在衣襟上擦了擦。顧盼兒卻隨即走了過去,他忙追魂一樣昏昏然跟過去,接連踩到幾個人的腳,險些被絆倒。

自那以後,他時常偷偷想起顧盼兒,也打問到她是汴京「念奴十二嬌」的「酒奴」。不過,偷偷來這裡幾回,他都沒再見過顧盼兒一眼。沒想到今天竟要走進芳酩院。

院門開了一半,門扇漆成黑色,角上鏤著流雲梅花紋,露出裡面一道粉壁,上繪著仕女擁瓶、把盞、斟酒的院體畫。一眼看到圖中那雍容艷冶的仕女,邱遷心又跳起來,呼吸也隨之急促。這是他第一次走進行院。

楚三官則晃著肩膀大咧咧走進了院門,邱遷忙跟了進去。繞過粉壁,小小巧巧的一座庭院,院中央一大塊太湖石,石邊高高低低雜植著各類香草藤蔓,碧油油滿目青翠。一個婦人從前廊走了過來,五十來歲,胖胖的,衣著華盛。她望著楚三官,臉上有些嫌厭:「楚三,你又來做什麼?」

「媽媽,我是來尋馮寶。」楚三官賴笑著。

「他又不是我養的狗兒,尋他到我家來做什麼?」

「出了大事,急著尋他,媽媽不要藏起他。」

「我藏他做什麼?又不是什麼寶貨。」

「可不是說著耍,他家真出了事,連你們家酒奴的姊妹茶奴都不見了。」

「你這潑賴,都說了幾天都沒見他,管自在這裡啰唣!」

婦人連連擺手,作勢要趕,屋裡忽然傳出一個嬌糯的聲音:「媽媽,碧拂姐姐怎麼了?」

邱遷一聽那聲音,頓時著了閃電一樣,忙向里望去,但門戶空寂,看不到人影。那老婦正要開口,楚三官仰著脖子朝里喊道:「他家兩位嫂子連兩個小侄女兒都被人綁走啦!」

「被綁走了?」一個女子出現在堂門邊,是顧盼兒。

顧盼兒今天一身春色,纏枝紋綠錦半臂褙子、柳葉紋淺綠羅衫、桃瓣紋嫩綠羅裙,烏油的髮髻只插了一支碧玉釵,簪著兩朵粉鮮海棠花。臉兒凝脂白,眼兒醉流波。邱遷心裡暗想,滿城人都去郊外尋春,卻不知,這才是碧枝春光。

「究竟怎麼了?」顧盼兒微微蹙眉,面露驚憂,顯得越發嬌憨可人。

「你問他——他是馮家的小舅子。」

顧盼兒忙望向邱遷。邱遷今天特地穿了一套淺青色新衣裳,卻覺得自己滿身塵垢,臉頓時紅漲,舌頭也發僵,眼睛不敢看顧盼兒,望著門框低聲道:「昨天……昨天早上馮寶雇了兩頂轎子,把我姐姐……還有柳姐姐接走,還有兩個外甥女,半路上卻被人劫走了,至今找不見人。」

「啊?!」顧盼兒幾步走下廊前台階,來到邱遷近前,「馮寶為什麼這麼做?」

邱遷偷看了一眼顧盼兒,慌忙躲開目光,又嗅到了豆蔻香氣,越發手足無措:「我……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急著找馮寶。」

「馮寶寒食前來過我這裡,這幾天都再沒見過。你們趕緊去別處找。」

「好——」邱遷忙轉身往外要逃。

「對了!邱公子,有消息請你也來跟我說一聲。」

「好!」邱遷偷望了一眼,顧盼兒目光如酒,他頓時又醉了。

「你說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

邱菡起身摸到桌上的火石、火鐮,打著點亮了油燈。她見柳碧拂呆坐在桌邊,便也在對面坐了下來。燈影下,柳碧拂面色十分蒼白,神色也顯得冷寂。邱菡想,這個時候,還是得一起想辦法。然而柳碧拂卻仍不願多說話。自從娶她進來後,她一直是這樣,始終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只把禮數盡到,多一句話都不說。

「你不怕嗎?」邱菡又問。

「從十歲起,我就什麼都不怕了。」柳碧拂竟淡淡笑了一下,目光卻似乎有些孤寂悲哀。

「哦?」邱菡有些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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