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五章 刁難、告密、毒打

夫人之於險也,始皆有恐懼之心焉。

及幸而濟也,則狃以為常,至於失身而不自知也。

——司馬光

楊老榆今天攤上了好事。

晌午吃過飯,他讓渾家一個人看院,自己出來到汴河邊閑逛,卻碰上一個年輕男子,給了他三十文錢,讓送樣小物件去艄二娘茶坊,交給一個叫康潛的人,說送到還能得五十文錢。他高高興興接過那個小布袋,慢悠悠逛過去。路上想偷看一下裡面是什麼稀罕物,但一扭頭,見一個乞丐盯著自己,模樣竟像剛才那年輕男子,驚了他一跳,便沒敢看。到了榆疙瘩街的河岸邊,找見了那個叫康潛的人,交了貨,竟得了一陌錢。

他那渾家越老越吝,一文錢都不許他亂動。幸而渾家腰腿疼,沒一起跟來。他牙齒雖已缺了幾顆,但似乎越來越饞,迎頭看見賣乾果的劉小肘,便拿出十文錢,買了兩塊獅子糖、十來顆黨梅。這前後,汴河正在鬧怪事,又是煙船消失,又是神仙下凡。他活了六十多年,從沒見過,但怕擠,就在岸邊找了個僻靜地兒,含著獅子糖,甜滋滋咂抿著,眯起眼看稀奇,聽人們議論。

早些年,他也曾舒坦過一陣,開了個小炭鋪,一天至少能賺幾百文,閑了就去勾欄瓦舍看諸般耍鬧戲目,那些戲目加起來也不如今天這場面神異。看得他呆了半天,等人散了,才慢慢上橋,走了半天,肚子有些空了,他又在橋頭攤子上買了一塊糍糕、兩個糰子,半嚼半吞地喂足了腸肚,這才慢慢繼續閑逛。快到東水門時,卻見吳蒙和兩個大炭商氣沖沖走過來,他忙背轉身躲到一邊。他當初在城南廂經營炭鋪,本來操持得好好的,卻被這個吳蒙無賴侵擾,終至破產。

那吳蒙原先只是個挑炭夫,常來他鋪子里賒炭去賣。那時楊老榆並沒想到後來,做買賣自然要儘力設法,多賺一文算一文,他就在秤上做了點小手腳,卻被吳蒙發覺,告到官里。市吏來查驗屬實後,依律令,將楊老榆捉去杖了八十,又捆在市口示眾三天。吳蒙卻得了二十貫的告賞錢。

有了那二十貫錢,吳蒙頓時氣壯了,聚集了一班游手浮浪之徒,扮作挑炭夫到處賒炭。若秤少了,就去告官;若秤數足,就拖欠不還;若和他理論,他便邀來人手在鋪子前鬧罵。城南廂十幾家炭鋪,沒一家能經營下去,連逼帶搶,全都被吳蒙低價買下。楊老榆被整得最凄慘,鋪子典賣給吳蒙後,揣了錢正要去尋賃住處,半路上卻又被兩個潑皮打劫一空。那兩個自然是吳蒙派去的。

這時猛然看到吳蒙,楊老榆再沒了遊逛的心,便轉身回去,回到東郊那座大場院。這場院是一個富商的庫院,用來堆炭。楊老榆和渾家沒有子女,生意又破落了,老來無倚,幸而當今官家發善舉,在京城開設了居養院,收養鰥寡孤獨貧病之人。他們兩口子就去了居養院,那裡雖然噪亂窄擠,但畢竟每人每天一升粟米、十文錢,冬天還加五文的炭錢,比乞討要強許多。

可是從去年年底開始,京城鬧糧荒,居養院的米也就斷了頓。楊老榆正在焦腸刮肚,牙絕馮賽引他去見了個富商,讓他兩口子去看守炭場。一個月五斗粳米、五貫錢。他們當然樂意,於是搬來了這裡。

到了院子外,楊老榆先繞到牆背後,把剩下的一陌錢和那包黨梅用舊帕子包好,藏到一棵老柳樹根的洞里,用草填起來,才過去敲門。

半晌,渾家才來開了門,當頭就是一句:「賊骨佬,又去哪兒野晃去了?」

他正要笑著應答,卻見兩個人站在渾家背後,一瘦一壯,一個像猢猻,一個像猩猩。

虹橋北岸已經沒有多少行人,馮賽催馬向東急趕,那個炭商譚力的炭場在東郊,離河岸不遠,一片大莊院。

馮賽之前並沒有介入過石炭生意,不過有炭行三大炭商作保,他又和官府熟絡,隨即便增批了石炭許可。

京城每天要燒近五萬秤石炭,汴河這一路的炭量有一萬秤左右,這筆生意每天近百萬。契約簽訂後,譚力痛痛快快支給了馮賽三百貫的牙費,抵得上宰相一個月的薪俸,出手之豪闊,從未見過。馮賽沒費多少氣力,就得了這一大筆牙費,也是意外之喜。

然而,才簽了沒到三天,譚力找人捎信,讓馮賽約祝德實、吳蒙和臧齊,在房家客棧會面。馮賽才出門,就見吳蒙氣沖衝來找自己,吼說今天的炭又沒送來。馮賽忙陪著他,約了祝德實、臧齊,一起趕到房家客棧,譚力已經候在那裡,點了盞好茶,正在閑悠悠細啜。

「契書得改改。」落座後,沒等吳蒙出聲,譚力先咧嘴笑著道。

「怎麼改?你這是真要耍爺爺我?」吳蒙吼起來。

「咱們先不忙論輩分,若真論起來,你未必討得到便宜。先只談買賣,我想了這幾天,越想越想不過,我每天辛苦送炭,本錢不說,一路上僱人、交稅,花多少錢進去?但若送來了,你們不收,我豈不是連祖墳錢都要賠進去?」

「我們指著炭吃飯,怎麼會不收?」

「未見得。我也指著炭吃飯,前一陣不想送,不就沒送……」

「我們若跟你一樣,不也成了憨貨?這京城哪一頓飯離得了炭?你若直了腸子戲耍爺爺,爺爺就跟你耍耍!」

馮賽見話頭不對,忙岔開:「譚兄的意思是?」

「他們得預付一天的炭錢。」

「什麼?」吳蒙騰地站起身,眼珠幾乎瞪出眶子,「你這夯貨,真不想在這汴京城廝混了?爺爺賣炭幾十年,從沒聽見預付現錢的!」

「我在炭礦收炭,從來都是預付現錢,各行各業也都不少,只是你們幾個財主霸著京城炭行,橫慣了的,眼皮子自然比別人窄。譬如在福建收荔枝,從來都是前一年預付現錢給果園,包買定了,第二年才去收荔枝。」

馮賽不等吳蒙叫嚷,忙先問道:「譚兄說的包買的確各處都有。不過買賣從來都得講憑信,這包買都是動的預買不動的。商人是動的,炭礦、荔枝園卻都是不動的,商人預付了錢,不怕跑空找不見人。譚兄是往來送炭的,你若不來,我們如何去找?就算找得到,費時費力,也耽擱了生意。譚兄若要預付錢,就該找個不動的憑證。」

「我這生意本就是東來西往,不動的只有腳底下的船板。不管動不動,拿不到預付錢,我心裡就不安實。」

「我倒有個折中的法子,各位聽聽如何?譚兄若打定主意要預付錢,那就得把送炭的順序稍稍調一調。」

「怎麼個調法?」

「你在這東郊汴河灣賃一個場院,存一天的炭在那裡,三位炭商每天都見得到炭,心裡也就安穩了,就不怕預付炭錢了。而你譚兄,得了預付錢,送炭也就更穩便了。幾位覺得如何?」

四個人都想了想,祝德實、吳蒙和臧齊都先後點了點頭。

譚力卻道:「成是成,不過這樣我就得多付庫錢了。」

「做生意,有得就得有失,譚兄你既然拿了預付錢,自然該稍讓一些利。大家都退一退,這買賣才長久。」

「那成!」

「譚兄,今天的炭能否先送過來。等你賃了場院,存好炭,再立新約?」

「也成。」

當天的炭船其實就停在汴河下游,譚力搭了只順水船過去,才一個多時辰,就引著炭船船隊來了。

馮賽看著雙方交接過錢貨後,就帶譚力去東郊河灣物色到一片場院,每月十八貫賃了下來。此後每天他多運三分之一的炭,全都堆在場院里,三天就存夠了一天的量。

馮賽帶著三位炭商去場院那裡看過後,雙方才又坐下來重簽契約。爭嚷了一陣,將預付炭錢定為九十萬。契約簽好後,吳蒙取出九十萬的便錢鈔,氣哼哼付給譚力,譚力則笑呵呵接過。

馮賽見預付錢是吳蒙獨自拿出來,有些納悶,完事後找了一個知道內情的朋友打問,才知道炭行三大炭商各佔一條河,西北邊金水河運來的炭佔到五成,歸行首祝德實;東北五丈河佔三成,歸臧齊;東南汴河佔二成,歸吳蒙。

難怪那兩位能沉得住氣,只有吳蒙如此焦躁。

好在從那天起,譚力那個場院里一直堆著炭,每天定量送炭,吳蒙也就安心了不少。直到昨天。

由於前天是寒食,連著兩天不動火,吳蒙不收炭,譚力也就沒送。昨天下午,吳蒙派人急忙忙來找馮賽,說譚力又沒送炭。馮賽趕到汴河,吳蒙正在房家客棧罵人踢椅子,一見到馮賽,就吼道:「那姓譚的雜種卷錢跑了!」

游小黑興沖衝去尋吳蒙。

他是個挑炭夫,扁圓的臉,身材矮壯。每日到爛柯寺前的陸炭家賒炭,挑幾里路在東南郊一帶賣炭,賺些汗水錢。

剛才,他無意中瞅見馮賽幫兩個賣木炭的鄉里人,把木炭直接賣給了曾胖川飯店。京城各行各業都有行規,凡販賣物貨,都得先經行首定價收購,再發賣給各個商鋪。那兩個鄉里人樣子看著窮巴巴的,竟趕著五頭驢子馱炭,自然比他游小黑甩兩條腿的強許多。他心裡頓時騰起一陣恨。

他家住在東郊,卻沒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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