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四章 豪商、場院、破產

利之所在,民所竟趨,倘無官以司之,

則智詐愚,勇陵弱,攘奪誕慢,決性命之情以爭,無所不至矣。

——王安石

瓷商賈慶的船就泊在岸邊,三人一起上船看貨。

那些瓷器都成套裝在黃楊木箱中,每一格底下都鋪著軟絮,墊著白絹。幽亮黑瓷襯著雪白細絹,異常醒目。

易卜拉輕手拿起一隻瓷盞,里里外外仔細看視摩挲。馮賽也幫著看驗,的確是一等貨色。雙方又議價,馮賽幾句話幫他們談定了價。易卜拉只有五頭駱駝,要了二十箱。總共五十六貫,折銀二十八兩。

三人重新回到岸上,走進茶肆。馮賽向店裡討來筆墨,取出買好的契書,填好交易物件錢數,讓易卜拉和賈慶分別簽字畫押,又讓夥計去請客棧的主人房敬來作保。

房敬四十來歲,生得矮矮壯壯,逢人見面始終樂呵呵的。為拉攏客商,他常替住店客商作保。今天,他過來卻苦著臉道:「馮二哥,我不敢再替你作保了,上午那個炭行的吳黑子來,說不見姓譚的送炭來,高聲大氣嚷著讓我賠他的炭,還險些要動拳頭……」

「實在對不住房老兄。是我沒辦好,連累到您了。不過,賈大哥您也熟,眼下這樁買賣也簡利得很,貨就在船上,定了契,就付錢,沒有什麼好牽扯的。這會兒去另尋保人,又得耽擱時間,還請房老兄再幫襯一回。」

房敬笑著搖搖頭,看過契書,沒再多話,捉筆也簽了自己名字。

易卜拉從背囊中取出一錠三十兩的銀鋌,房敬喚夥計取來錘、鑿和秤,替易卜拉將銀鋌鑿下來二兩,仔細秤好後,易卜拉將銀子當面交給賈慶。賈慶也隨即回到船上取來五陌銅錢,付給馮賽做牙費。這時瓷器木箱全都搬上岸,捆好在駝背上。

馮賽對賈慶道:「賈大哥,我家中有急事,剩下的瓷器恐怕沒辦法替你張羅,你再另尋一個牙人如何?」

「其他牙人我信不過。你去辦你的事,我等兩天不打緊。」

馮賽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和瓷商作別。那個房宅牙人魯添兒一直在一旁覷看,聽見後,眼珠滴溜溜地閃。馮賽哪有心思在意他,帶著易卜拉和駝隊進城,先趕去東水門內城牆右側的稅務那裡交稅。

稅監陳智和馮賽熟絡,但他手下那兩個稅吏董三和宋尤有些牙尖,時常刁難商旅。馮賽為免麻煩,不時要籠絡一下他們。今天事情急,他先去對面曹三郎那裡買了一瓶上等酒、兩瓶中等酒,又切了兩盤白肉、熟肚,一起包了送到稅務,慰勞了幾句。稅監陳智仍是謙讓,董三和宋尤則笑眯了眼,胡商的貨只大略看了看,沒有細查,照著契書上的交易總價,按過商收取了百分之二的稅錢,就簽發了稅證。

馮賽這才和胡商告別:「易卜拉,你要的貨算是買齊了。象牙能否稍寬延一兩天?」

「好。不過我最多只能等三天。」

「最晚第三天,我就帶朋友去交割。」

邱菡窺見車子進了一座莊院,心不由得又怦怦跳起來。

車門打開了,場院寬闊,夕陽里站著一個瘦瘦的男子,逆光看不清容貌,但身影瘦小,像只瘦猢猻,手裡攥著把鋼刀,刀刃閃動著霞光,耀得邱菡睜不開眼。

「你先下來!」那瘦男子冷聲朝邱菡喝令,聲音尖亮。

邱菡遲疑了一下,才站起身來到車門邊,她雙手反綁著不知道該怎麼下車,這時前面駕車的人繞了過來,高大壯實,黑凹的眼睛,扁鼻子,像頭猩猩。他伸手攥住邱菡的胳膊一拽,將邱菡拎下了車,隨即扯著她往院子北邊的房舍走去。邱菡頓時怕起來,拼力掙著不願離開兩個女兒,但那男子手勁極大,拖著她大步疾行。

場院很大,四面都是土牆,院子空著,地面上滿是黑煤渣。那漢子拽著邱菡走了百十步,來到左邊一間房門前。房子蓋得有些簡陋,只比一般農宅好一些,門窗都已經陳舊發黑。邱菡一扭頭,見最右邊一扇門裡探出一張臉,頭髮花白,是個瘦小的老婦人,老婦人碰到邱菡的目光,忙把頭縮了回去。邱菡正在驚疑,那漢子已推開門,一把將她搡了進去,隨即從外面反扣了門。

邱菡慌忙迴轉身,將臉貼著門縫,向外急急窺望。那個大漢大步走回到車邊,抬腿鑽進車廂,邱菡驚恐無比,用力撞著門。片刻間,那漢子跳下了車,左臂挾著玲兒,右手拎著瓏兒,大步向這邊走來,兩個女孩兒都嚇得踢腿哭叫。邱菡看到,心被撕扯了一般,繼續拼力撞門。那漢子很快走到門邊,放下女孩兒,打開門,將兩個女孩兒拎進門,丟到地上,隨即又反扣上門。

邱菡忙蹲過去,玲兒和瓏兒一起挨到邱菡身邊,哭得更厲害了,但嘴被塞住,都只能發出嗚嚶聲。

邱菡也忍不住又哭起來。她雖然只是個小染坊家的女兒,但自幼父母疼惜、衣食不缺,哪裡遭過這等境遇?驚怕中,想不出絲毫辦法。

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柳碧拂也被推了進來。

太陽已經西斜,照得汴河水一片紅亮。河兩岸人已少了很多,大多都是玩罷回城的人。

馮賽又驅馬出城,上了虹橋,在橋頭向兩邊張望,河上沒有幾隻船,更不見炭船。只有河北岸老樂清茶坊前還有十來個人,站在岸邊望著河中的一隻遊船,遊船上有幾個人來回走動,其中一個似乎是左軍巡使顧震,不知道在忙亂什麼。

馮賽下橋去向河邊的幾個人打問,都說沒見到炭船。正問著,見一個清瘦的人提著個箱子從西岸邊走過來,是畫師張擇端。張擇端進宮中畫院之前,馮賽曾幫他賣過畫,兩人交情不淺。

馮賽見他提著畫箱,知道他又來寫生,忙走上前,草草拜過,急問道:「張先生,今天可是一直在這裡?」

「是。」

「你有沒有看到炭船過來?」

「炭船?沒有。」

張擇端看物過目不忘,他若說沒有,那一定是沒有。馮賽只得拜別,匆忙忙驅馬向東邊趕去。

大宋石炭開採已經十分普遍,汴京城從皇宮到民間,生火已極少用木柴和木炭,家家戶戶都是燒石炭。平常看著這黑亮亮的炭塊,並不覺得什麼,但就如炭商吳蒙所言,一旦缺了,恐怕滿城人都得吃生食、喝冷水。

馮賽原來並沒有做過石炭生意,可是十幾天前,炭行行首祝德實忽然來找他,說有樁交易非得請他來做中人。馮賽有些納悶,細問過後才知道,京城炭行遇見了一樁麻煩——

京城石炭主要產於河東、河北、京東,分別由金水河、五丈河和汴河運來。不像其他貨物,由汴河運來的石炭只佔到汴京總炭量的兩成,炭行也就沒有如何看重。可是從上個月月中開始,汴河炭商來得越來越少。起初,祝德實等人並沒有在意,以為只是水路不暢所致。誰知道到月底,乾脆一隻船都不來了。京城的炭量一下子少了兩成,就等於全城二十萬戶人里,有四萬戶人沒有炭燒。炭頓時緊缺起來,價格也立即暴漲。

馮賽當時其實也聽說了,但這幾個月京城物價騰亂,也就沒有太在意炭價。

祝德實和吳蒙、臧齊等幾個大炭商趕忙商議,派了兩個人坐船去汴河下游查探,卻連一隻炭船也沒找見。又騎快馬去炭礦,炭礦的人卻說仍是照舊發貨,一天都沒缺。查探的人回來報知後,祝德實幾人更加沒了主意。其他地方的開採量又都有定數,急切間難以補足缺的兩成。正在焦躁,一個人來找他們,說自己有炭。

那人姓譚名力,開口氣極粗,說汴河一路的石炭以後就都由他來發貨。

祝德實等人沒見過這個姓譚的,都不太信。譚力便邀他們出城親眼去看,他們看譚力衣著豪奢,便揣著疑心隨他去了城外。到了虹橋上,譚力指著北岸一溜十幾隻船讓他們看,果然都是炭船,每隻船都堆著黑黝黝的小炭山。

祝德實忙問其中原委,譚力卻只笑著說:「只要是真炭就成,你們不必知道其他。」

吳蒙惱起來:「你把炭船全截了?」

譚力笑著說:「只要沒進城,就不歸你們炭行管。」

吳蒙惱得揮拳就要打,祝德實和臧齊趕忙勸住,忍著氣跟譚力談交易,譚力卻說:「你們炭行的牙人不濟事,我只認『牙絕』馮賽。」

祝德實沒辦法,只得來請馮賽。

馮賽當時手頭正在忙茶鹽礬交引買賣,抽不出手,便笑著推辭,但經不住祝德實再三懇請,只得把礬引生意交給柳二郎,讓他先打理。自己隨著祝德實來到汴河岸邊的房家客棧,見吳蒙、臧齊和一個高個子男子面對面坐著。吳蒙氣哼哼的,臧齊陰沉著臉,那男子一張長臉上卻露著洋洋笑意。

馮賽仔細打量,見譚力三十齣頭,頭戴金線鑲邊的犀扣黑紗襆頭,穿著件金線描花如意紋的墨綠蜀錦褙子,一雙邊沿綉金的麂皮靴子,腰間一個金線繡的如意大錢篋。渾身上下金閃閃、明耀耀,一看便是錢多得恨不得把眉毛都燙金。

馮賽見過許多這等人,心裡暗笑一下,上前叉手拜問:「在下馮賽,承蒙譚兄抬愛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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