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篇 三商案 第三章 杏花岡

處困之道,君子之所難也,非夫智足以窮理,仁足以盡性,

內有以固其德,而外有以應其變者,其孰能無患哉?

——王安石

街上人多,行不快。馮賽平日騎馬,極少吆喝路人,這時卻不住高聲吆喝著。行到護龍橋街口時,一個老者和街頭唱曲的池了了,不知為何起了爭執,四邊的人都圍過來看,擋住了路口。

馮賽越發焦躁,連聲吆喝,卻沒人聽,他只得撥馬繞過去,扭頭一眼看到爛柯寺,弈心小和尚正站在寺門外向這邊張望。

馮賽與寺中住持烏鷺禪師多年前有過一段舊緣。當時,馮賽還在家鄉洪州,才進牙行不久,處處艱難。於是常常到爛柯寺走走,一來二去,與烏鷺禪師成了朋友。

一天,馮賽向烏鷺禪師請教:「禪師,如何才能做好一件事?」

烏鷺當時正在柳樹下、泥爐邊煮茶吃,並沒有答言,只從囊中另取出一隻紅瓷舊茶碗,斟了一杯熱茶,遞給馮賽:「當心,我這茶盞全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隻。」

馮賽忙躬身接過,他原本手腳輕捷,舉止穩便,這時卻有些緊張,險些沒端住。

烏鷺笑起來:「方才是戲言,這茶碗不值一文錢。」

馮賽低頭看那茶碗,果然是土窯粗瓷,且已殘舊,不由得也笑起來。

烏鷺卻繼續道:「雖不值一文錢,卻是貧僧母親遺物。」

馮賽聽了一驚,手裡的茶碗又險些掉落。抬頭看烏鷺,烏鷺卻似笑非笑,看不出是否又是戲言。

馮賽心中一動,似有所悟:「禪師是否是說,世間萬事都如這隻茶碗,好壞輕重,只在一心?」

烏鷺卻道:「吃茶便吃茶,說那許多。」隨後低頭喝茶,不再搭理馮賽。

馮賽卻心下豁然:吃茶,原本再尋常不過,人卻因茶之優劣、碗之好壞、天之晴雨、事之順逆,生出無限無謂之煩惱,連端杯吃茶這最尋常之事,都做不來、做不好了。

烏鷺那句「吃茶便吃茶」他銘記在心,再臨事時,若有繁難,他就在心裡拍一下掌,警醒自己,不必多想,該如何便如何。只要心思不亂,神志清醒,做事果然就順當很多。時日久了之後,遇事時,他已經不必在心裡拍掌,只要略沉一沉氣,一般就能恢複平靜清明。

然而,眼下妻兒被人綁架,如何能做到不思不想。

他長舒一口懣氣,繞過人群,驅馬越過護龍橋,進了東水門。城中人少了很多,他這才揮鞭加速,沿著汴河大街,急急向西門趕去。穿外城,進內城,只有十幾里路,這時卻覺得總也走不到頭,將近半個時辰,才終於出了西水門。馮賽知道右城北廂辦事廳在沿河大街建隆觀旁邊,臨街一間小鋪屋。他奔過去一看,門開著,當門擺著張舊條桌。一個瘦小的老年男子坐在舊木桌後,正在讀一卷舊書。

馮賽認得正是西廂長劉恩,忙下馬過去拜問:「劉廂長。」

「嗯?你是『牙絕』?」

「不敢當,不才正是馮賽。」

「久聞大名啊,我有個侄兒跟你做過生意,常讚歎你的為人。你來是為妻兒的事吧?先進來坐坐……」

「多謝廂長,不知我妻兒……」

「哦,你家小舅哥晌午來報案,我趕緊派了幾個廂兵去追查,他們找了一圈,都沒見人影兒。這事緊急,僅靠這幾個廂兵不濟事,我又讓兩個趕緊去尋右軍巡使,向他稟報。剩下的三個繼續去找你妻兒,這會兒還沒回來。你也莫要過於憂急,先在這裡等等信兒。」

馮賽卻哪裡坐得住?他忙別過廂長,騎了馬,又向杏花岡趕去。

杏花岡是一片大土丘,連片都是京城官宦富商的園子,花卉林木繁茂,亭榭池台掩映。京城習俗,每到春天,這些園子都對外開放,任都人游賞踏春。

看著人頭攢動、車轎往來,馮賽心裡一涼。綁架自己妻女的人,只要封住她們的嘴,兩頂轎子根本不必躲藏,大明大白抬過去,絕不會有人留意。想到妻兒的嘴被強人塞住,恐怕還要捆綁起來,尤其兩個女兒,一定是驚嚇壞了。他心裡一陣抽痛,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擰著韁繩,慌亂望著,心裡急想:妻兒被劫,自然是得罪了什麼人,但除了生意上的事,自己並沒有和什麼人結過怨。至於生意,這幾個月雖然麻煩波折比往年多,但都算理清了。只有炭行這幾位,事情還沒辦妥。看祝德實、吳蒙和臧齊三人剛才的言語行為,自然不是他們做的,否則何必又當面脅持走柳二郎?但若不是他們,那會是誰?就算招致過什麼怨恨,也應該不至於綁架我妻女……

小茗說轎子拐進了一條田間小路,但這裡大道兩邊隨處都是小徑,不知是哪一條?

正在猶疑,身後有人叫道:「官人!」

一男二女三個人急慌慌奔過來,是阿嫻和阿山夫妻。阿嫻是邱菡的貼身使女,今年十九歲,寬眉寬眼,性子快直,阿山夫妻則是雇來看院掌廚,都瘦瘦小小、精精幹干。

一看三人神情都很焦急,馮賽便知沒有下落,忙吩咐阿嫻:「你帶我去那條田間小路。」

「就在那邊……」阿嫻回身指著右手邊一條小道,引著馮賽快步走過去,「轎夫有四個,都是二十來歲,另外還有一個帶路的,六十歲左右的樣子,光腦額,以前都沒見過。那帶路的說得有頭有尾,還說是官人您吩咐三官人去雇的轎子……」

「馮寶?」馮賽一驚,「你見到他了?」

馮寶是他弟弟。他家中一共兄弟三人,馮賽排行老二。三弟馮寶做事一向不著邊際,這幾天都沒見人影,不知道又到哪裡遊盪去了。

「沒有。大娘子還問那人,三官人怎麼沒跟來?那人說三官人本來跟著一起來的,路上碰見個耍弄蟲蟻的,三官人就讓那些人先來,自己湊到人堆里去瞧。大娘子聽了便沒疑心,就和小娘子帶著兩個姐兒上了轎子,小姐兒跟著大娘子,大姐兒跟著小娘子,我和小茗一人跟一頂轎子。走到這兒,他們就拐進這條道,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可這該搗爛的死嘴又沒出聲問一問,著了祟一般就跟著轎子過來了。繞過這個彎兒,就是這兒……我聽見後面小茗好像聲喚了一句,才要回頭,就見一個人影閃過來,接著後腦一陣疼,就啥也不知道了,腦後這會兒還生疼……」

馮賽看了看四周,這條小道兩邊都是大塊林苗,附近都看不到人,轉彎處路邊有兩棵老榆樹,都很粗茂,榆樹後面是一片新育的杏林,沒有開花,但發出新葉,一片新綠蔥蘢,剛好遮住大道上的視線。

恐怕榆樹後預先藏了人,等轎子過來,從後面偷襲,打暈小茗和阿嫻,而後制住轎子里的邱菡、碧拂和兩個女孩兒……

馮賽又向小道前方望去,往前再走幾百步,地勢漸高,林木也漸漸繁密,杏花開得雲霞一般,已經是杏花岡了。樹叢花影中,隱約可見遊人衣衫,不時傳來笑鬧聲。強人抬著轎子,只要穿進杏花林,裡面小路縱橫,就可以放心隨意逃走了。望著那漫坡杏花,馮賽心裡火焚一般。

孫羊店的左廊下,擺著八隻大桶,散出濃郁酒香。

桶後有三條漢子,是搬酒工。中間一個光著膀子,濃眉,虎目,黝黑的方臉,正在拉一張一石力的硬弓,臂膀上的肌肉石頭一樣隆起。這人姓崔,他娘吃了一顆石榴生下了他,就給他取名叫石榴。長大後,他嫌這名字叫著不豪氣,就自己改了個名叫崔豪。

崔豪左邊那個叫劉八,細眼、尖鼻,薄嘴唇,說起話來尖聲快語,有點像八哥,人都叫他劉八哥;右邊那個叫耿五,小鼻、小眼,不愛說話,常日笑眯眯的。他們兩人都是崔豪的同鄉好友。

崔豪今年二十七歲,來自青州,家裡無田無業,只有一身力氣,幫人佣耕,掙些錢糧,每天只能吃個半飽。他聽說京城繁華,好討生活,便邀了劉八和耿五一起來到京城。來了一看,京城的確活路多,他們三個又有的是力氣,雖說吃住用物都比家鄉貴幾倍,但三人在城外爛柯寺後面合賃了一間破屋,每天找些活兒做,總算能吃個十成飽,還結識了一班外鄉來的力夫。

崔豪自小喜歡拳腳棍棒,沒有師傅教,就自個兒琢磨瞎練。來京城後,他結識的這班朋友中,有個逃軍,會武藝,能射箭。崔豪就跟著他學,其他朋友看著眼饞,也一起學起來,幾十個人學那些富貴人,結了個社,叫「穿楊社」。沒活兒時,就聚到城外練箭射樹葉、射鳥。

有次,崔豪一箭射落了幾十步外樹上一顆梨子,旁邊有個人正巧經過,大讚了聲好,一看,竟是京城「牙絕」馮賽。

馮賽過來問了他姓名來歷,說孫羊店正在尋幾個力工搬酒,一天兩頓飯管飽,一個人每月三貫錢,問他願不願意去。

他當然一口答應,孫羊店財力雄厚,在這店裡干,比在街頭等人尋雇安穩牢靠得多,除開吃飯,掙的錢多了一兩貫。於是他便和劉八、耿五一起受僱到孫羊店。這裡果然吃得好,活兒還輕省。唯一不好的地方在於,平時不許走開,難得再有空閑去郊外練箭。他們便買了三張硬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