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明處設計,暗處設防 5.上級的「默許」是一種神奇力量

寇準進入執政集團時,宋太宗曾對宰相呂蒙正說過一番意味深長的話:「寇準臨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盡心。朕嘗諭之以協心同德事。皆從長而行,則上下鮮不濟矣。」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寇準雖然年紀小,但臨事明敏,今天你們同朝為官要同心同德,暗示呂宰相接下來的工作要以寇準為中心。呂蒙正聽出了弦外音,惹不起,躲得起,當即辭職由呂端接任。其時執政階層內有呂端、張洎、李昌齡、寇準,論年齡論資歷寇準最小,然而論聲望和與皇帝的關係,沒有人能超過他。

晚年的宋太宗似乎找到了工作上的一個精神支柱,對寇準幾乎言聽計從,直接表現在立儲這件事上。宋真宗趙恆為第三子,初封為韓王、襄王。他最初不是皇位繼承人,皇室內部經過激烈鬥爭最後才屬意他。寇準從青州回來,宋太宗見面就問:「朕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哪個孩子可以繼承皇位?寇準打了一圈太極,宋太宗明白了,屏退左右,問道:襄王如何?寇準委婉地回答說,知子莫如父。實際上寇準贊同了領導的提案,於是改襄王為壽王,立為皇儲。

寇準被信任竟然到了這等程度上,試想哪個不要命的敢跟他作對?當時三位跑龍套的宰相完全成了陪襯,籠罩在寇準光芒四射的陰影里。呂端聰明,假裝糊塗,什麼事均由寇準拿主意。張洎為南唐舊臣,見識過寇準的鋒芒,與小寇關係整得挺熱乎,經過寇準舉薦當上了參知政事,唯其是從。另一位宰相李昌齡年紀也大了,沒什麼銳意進取之心,面對寇準只好唯唯諾諾。寇準這種強勢性格,在晚年的太宗朝非常吃得開,同時也為下一任真宗朝的仕途埋下了隱患。

寇準身上有著諸多性格缺陷,他本人雖然生活腐化,然而大方向原則性極強,晉陞官員從不考慮其背後的利益集團的利益,完全憑著他對官員能力的判斷,清廉正直的晉陞,齷齪無能的抑制。帝國有如此宰相,社稷之幸甚。人事升遷不考慮官員資歷,全憑喜惡判斷,這就造成了不公平,勢必要影響到官場利益的平衡。

至道二年(996年),南郊祭祀,官員皆升遷進秩。彭惟節的官位一向在馮拯之下,在這次晉陞過程中寇準把彭惟節的官位調到了馮拯之上,導致馮拯不滿。馮拯也不是普通對手,他父親曾是宰相趙普府上的大管家。可以說馮拯從小在相府長大,耳濡目染了趙普的一些手段。趙普閑著沒事兒經常與小馮拯下棋,嚇得老馮不知所措,趙普就說這孩子將來是貴人,「此子他日必官至我位」(《東軒筆錄》)。馮拯與寇準原本有些過節,再這麼一搞,忍無可忍的馮拯告了御狀,向大領導揭發寇準在下面弄權。太宗大怒,帝國的規矩你怎麼能說改就改呢?朝廷的郊賜本來就是收買人心的,不是給某人利用它整治政敵的。宋太宗召呂端問怎麼回事兒,呂端說:「准性剛自任,臣等不欲數爭,慮傷國體。」足見老好人呂端對寇準意見很大,一方面推諉責任,另一方面道出了寇準剛愎自用的行政風格。宋太宗以馮拯事件問對,寇準自辯,堅持說與呂端等宰相商議過後下的命令,當時跟領導叫板,若不信把宰執們叫過來當場對證。宋太宗說當廷辯,有失政體。寇準倔強無匹,咬屎橛子給麻花不換的主兒,一條道走到黑。在宋太宗看來這不算什麼大事兒,就要寇準一個態度而已。本來你擅自改動朝廷集體晉陞的規矩已經不對了,現在又這麼猖獗,低頭認個錯說句軟話你能死啊?寇準這種鑽牛角尖的極端行為打破了官場的平衡,即使宰相專權也要在皇權的默許之下,與皇帝利益保持一致,而非與皇權形成對抗。寇準不依不饒,拿出當年扯龍袍的戰鬥力,將中書案卷記錄給皇上看,非得辯個昏天暗地。這回皇上終於怒了,斥道:「鼠雀尚知人意,況人乎?」領導雖然信任你,但你的作為是要有節制的,切忌打破官場平衡。皇上都給你一個台階下了,你怎麼就不能給皇上個面子,有點兒給臉不要臉了吧!被徹底激怒的宋太宗遂罷了寇準相位,趕出中央,知鄧州。

很快宋太宗駕崩,宋真宗趙恆上位。

對新君有擁立之功的寇準本以為春天又來了,卻未曾想到,宋真宗把他曬在了一旁。前後七年時間,宋真宗先後用了呂端、張齊賢、李沆為相,他對寇準有陰影。《羅織經·事上》:「人主莫喜強臣,臣下戒懷妄念。臣強則死,念妄則亡。周公尚畏焉,況他人乎?」宋真宗對寇準的顧忌即在此,患其剛直難獨任。寇準過於強悍,先皇還能擺平他,以真宗的執政能力估計整不了他。又因為宰相的任免通常代表了一個利益集團的核心價值,不是說用誰就用誰的,這是政治博弈的結果。如果宋真宗一上來就把寇準召回,勢必引起其他黨派的不滿,會對執政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動蕩。鬥爭歸鬥爭,帝國總得有人來幹活不是!所以宋真宗上位之後,實際上對寇準一直留意,經過前後六七年的小步提拔,寇準於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擢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地位僅次於老宰相畢士安。

寇準能夠再度當上宰相很大程度上在於他的年齡優勢,前朝老傢伙們死的死,退休的退休,精明能幹的不多了。新上來的畢士安倒是能幹活,但年歲大了,估計支撐不了幾年。萬一帝國有什麼事兒還得有人出來主持大政。四十三歲的寇準既年輕又能幹,又有擁立之功,恰好符合宋真宗的意願。經過七年的鍛煉,宋真宗駕馭群臣之術練得差不多了,對寇準一直有個人情沒還,此時正是天時地利人和。或許是天人感應,寇準拜相當年遼國大舉侵宋。寇準的政治才華在危急關頭得以全面施展,達到仕途巔峰。如果這個時候不是寇準為相,那麼中國的歷史很可能要改寫。

澶淵之盟不僅是宋、遼之間的軍事鬥爭,同時也是宋廷內部利益集團的政治鬥爭。其時,決策層有畢士安、寇準、王欽若、陳堯叟等人。面對遼國大舉入侵,宋真宗態度游移不定,參知政事王欽若秘密對皇帝說遷都金陵,樞密使陳堯叟說應該去成都。不管去哪裡他們的態度是一致的,主張逃跑。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畢士安與寇準主張御駕親征。寇準除了自身性格缺陷外,還抱有一個傳統偏見,即輕視南人。南方諸多地區原屬於五代割據政權,先後被宋所滅。在大宋本土士大夫眼裡他們屬於亡國奴,最高領袖也曾說過不得以南人為相,歷史遺留下來的傳統偏見導致鬥爭多了一層借口。遼國入侵的危急時刻關乎到國家存亡,雙方政治立場針尖對麥芒。王欽若江西人,陳堯叟四川人,畢士安山西人,寇準陝西人,從地域上形成了南北兩派。關鍵時刻,畢、寇二人拿出了關西漢子的豪邁,洒家跟他們幹了!

宋真宗慌了,不知怎麼辦,就問寇準遷都行不行,寇準當即表示不行,他只說了一句話,可謂一言定江山:「誰為陛下畫此策者,罪可誅也。今陛下神武,將臣協和,若大駕親征,賊自當遁去。不然,出奇以撓其謀,堅守以老其師,勞佚之勢,我得勝算矣。奈何委棄廟社欲幸楚、蜀遠地,所在人心崩潰,賊乘勢深入,天下可復保邪?」

這段話里有五層含義:其一,誰提出逃跑的餿主意可以直接殺了,關鍵時刻逃跑置中原百姓於何地?對民族利益、國家利益毫不關心的官員留著有什麼用?直接打擊了南人政敵王欽若、陳堯叟。其二,鼓勵宋真宗,安撫他的緊張焦慮的情緒。領導不用害怕,要相信自己是英明神武偉大的君主。其三,目前朝廷文武和諧,沒有大的動蕩,這是制敵的後方保證。其四,敵人遠道而來已是強弩之末,我方出其不意進行阻擊,必能消耗敵人銳氣,此為制敵之良策。如果放棄開封,向南逃跑,民眾必然大失所望,人心崩潰,間接地助長了敵人氣焰,他們完全可以乘勢深入,則大宋江山不保。其五,如果遷都丟了京師,那麼「委棄宗社」的責任誰來擔當?

寇準三十三歲當宰相,絕對有兩把刷子,這一番話層層遞進,一句比一句嚴重,政治鬥爭、敵人動態、大勢判斷等皆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既能做出判斷又能組織語言,這就需要有經天緯地之才。尤其最後一句最為嚴重,「委棄宗社」這個罪名誰也不敢擔,哪怕是宋真宗。假如宋真宗沒有採納寇準的意見而是逃到了南方,按照形勢判斷中原必然大亂,成為淪陷區。「委棄宗社」這頂大帽子定然讓宋真宗受不了,哪天臣子一刺激,當年主張跑路的官員就危險了,不說殺之泄憤,也得有個非常嚴重的說法。正如宋人陳瑩中所說:「當時若無寇準,天下分為南北矣。」最後在寇準、畢士安的堅持下,宋真宗御駕親征,前方將士看到了皇帝,士氣大振,擊潰了遼軍入侵,最後達成了澶淵之盟,用兩個縣的稅收換來了邊界一百二十年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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