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明處設計,暗處設防 1.皇家年會上的權力之爭

釣魚宴,全名「賞花釣魚宴」,即由皇帝牽頭舉辦的皇家大型娛樂活動,地點在皇宮內院,主要內容有賞花、釣魚、賦詩、習射、飲酒等眾多文體活動,類似每個單位的年會,年年要搞,年年不同,但原則和程序上是一樣的。這期間當然會發生很多趣事,甚至會發生命案。

一次在釣魚宴上,宋仁宗賜詩,先念兩句自己創作的詩,宰執們相和。詩歌賜完,大家坐下看戲。詩作多半是歌頌太平的應景之作,沒什麼特殊含義。宋仁宗的御詩中多有「徘徊」二字,沒有實際意義,只是為了合轍押韻。繼而教坊進戲,演的是一廝在堂前來回溜達,獨白「徘徊也」。走入後堂,反覆溜達不走。有人問他這是為什麼,戲子答道,徘徊也!難道不行嗎?另一人笑道,行是行,未免「徘徊」太多了(《燕魏公語錄》)。此間戲是對方才宋仁宗的御詩的一個評價。在歡樂的氣氛中誰也不會在意,君臣之間的關係似乎拉得很近,大家一笑了之。然而,看似歡樂的氛圍卻隱藏著一定的政治秩序。

《續資治通鑒長編》載:「召宰相、參知政事、樞密、三司使、翰林、樞密直學士、尚書省四品、兩省五品以上、三館學士,宴於後苑,賞花釣魚,張樂賜飲,命群臣賦詩習射,自是,每歲皆然。」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正式確立了參加「賞花釣魚宴」的標準和程序,從上述的標準可見朝野之內的官員並非誰都能參加皇帝主持的宴會,需要有一定的品秩和資格,最低也是五品官。《青箱雜記》載:「賞花釣魚,三館惟直館預坐,校理以下賦詩而退。」三館之中,官位在校理以下的,你把詩作交上去就行了,吃飯、釣魚、戴花沒你什麼事兒。當時李宗諤為校理,對沒有資格參加釣魚宴表示憤憤不平,作詩云:「戴了宮花賦了詩,不容重見赭黃衣,無卻出宮門去,還似當年下第時。」

看得出來,釣魚宴對官員有著極強的吸引力,官員參加釣魚宴是莫大的榮耀。官職太小,見到皇帝的機會不多,年終歲末好不容易有這麼一次機會,還不讓參加,這與考試落榜有什麼區別?宋太宗看罷詩作,即令赴宴,從那以後三館之中校理以下的皆可赴宴。

忙一年了,累一年了,斗一年了,皇帝親自主持宴會讓群臣放鬆休息,宴會期間大家放下包袱盡情享樂,鬧心的事兒留給明天。可是這裡面的秩序不能亂了,就好比年會上領導挨桌敬酒似的,他很清楚應該站在誰那裡敬酒,全桌人也很清楚需要站起來配合領導,這就是釣魚宴的秩序關係——天子未得魚,宰執不得舉。侍中未得魚,學士未可舉(《涑水紀聞》)。釣魚的時候,如果皇帝沒釣上來,其他人咬鉤了也得挺著。等皇帝釣上了魚,繼而宰相舉竿,然後按照次序舉竿。這期間當然有些官員心不在焉,經常參加覺得沒什麼意思失去了新鮮感,比如王安石。宋仁宗某次的釣魚宴,時王安石任知制誥,坐著難受,竟然把魚餌給吃了。皇帝釣上魚後用紅網裝起來,宰相得魚後,用白網裝起。秩序不能亂,一旦亂了,嚴重的容易發生命案,譬如曹利用,他用了紅網裝魚。當時有人注意到了這個現象,斷言道:「曹公權位如此,不以逼近自嫌而安於僭禮,難以久矣。」曹利用未幾而敗。

曹利用最著名的故事即是代表北宋與遼國談「澶淵之盟」的歲幣問題。當時真宗表示可以給點兒錢,但不能割讓土地,一百萬吧!宰相寇準囑咐他說要是給錢多了回來我弄死你!曹利用頂著多方壓力前去談判,果不其然遼國提出割地。遼國蕭太后說,後晉給我們的土地讓周世宗奪走了,今宜還我。曹利用巧妙地回答,晉人以割地給契丹,周人取之,我朝不知也。割地之請,利用不敢以聞。《宋史·曹利用傳》僅簡簡單單地記錄了幾句對白,個中細節不得而知,但他一定是那個時代最犀利的談判專家,他在這次活動中展現出了出色的外交才能。回來之後內侍問他給了多少錢,曹利用伸手抓癢說,此為機密大事,當面奏官家。內侍回稟真宗,沒說多少錢,只是伸出三根手指頭撓了下臉。真宗大叫道:「三百萬?」良久,才說三百萬就三百萬吧!只要息兵停火比啥都強。曹利用面見官家,真宗急忙問具體數字。曹利用賣了個關子,臣有罪,許給遼國銀絹過多。真宗說,少廢話,到底答應了他們給多少?曹利用說三十萬。真宗先驚詫,繼而大喜,這事兒辦得明白!澶淵之盟,雙方商定遼、宋為兄弟之國,宋每年向遼提供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相當於宋朝兩個縣的稅收。其時大宋有一千多個縣,用兩個縣的稅收換來百年和平,這筆買賣做得值。曹利用因此官升樞密副使,歷任樞密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加左僕射兼侍中銜。

無獨有偶,也是在一次節日宴會上,宰相寇準有勸酒的毛病,勸到曹利用這裡,老曹不喝。三勸兩勸兩人幹了起來,寇準認為他公然拒絕宰相的敬酒,這是給臉不要臉。曹利用認為咱倆現在平級別拿你那宰相頭銜壓我,你以為老子還是當年被你威脅的那個小官呢?寇準急了,罵他一句,你不過一匹夫,竟然不給我面子?曹利用不甘示弱,我是中央高官,你身為宰相竟罵我是匹夫,明天到官家面前理論。其他官員趕緊出來圓場,此事不了了之。之後寇準被丁謂、曹利用排擠出中央,在地方過著萍蹤江湖的生活。寇準被貶道州,老百姓聞聽寇相公要來沒房子住,於是自發蓋房,公宇立成,頗亦宏壯。地方官把這事兒報告朝廷,坐鎮中央的丁謂很快下了命令,貶雷州。寇準臨行時前來送行的官員百姓不計其數,道路堵塞,馬也不願意走。寇準悲從中來,哭著對地方官員說,回去告訴丁謂,我究竟做錯了什麼,這樣對我?其後,丁謂被貶崖州路過道州,地方官袁抗轉達了寇準的話。丁謂說打擊他的人是曹利用,跟我沒啥關係,當年一次節日宴會上,他們兩個因為勸酒吵起來了,蓋因此事(《事實類苑》)。

釣魚宴上的這種秩序關係,導致仕途上有人歡喜有人憂。曹利用用紅網裝魚的細節被人看到,並且提出了斷論。曹利用權勢過重,為人愈發飄忽。宋真宗駕崩後,宋仁宗即位,年歲尚幼,晏殊提出了由劉太后垂簾聽政,以此掣肘真宗朝老臣的權勢。其時劉太后與曹利用、丁謂等人聯合趕走寇準,權勢已然壯大,垂簾聽政只不過走個過場而已。劉太后對合作夥伴曹利用頗有忌憚,從不叫他名字,稱呼為「侍中」。

曹利用身上最大的特點是驕傲。驕傲是需要資本的,他可以大張旗鼓地說大宋百年和平是他談出來的。事實在那兒擺著,無可厚非。至於澶淵之盟中有功勞的寇準,早已經被收拾了,論功行賞曹利用獲利最大,所以常常「以勛舊自居」,根本不把劉太后放在眼裡,導致「左右多怨」。曹利用在御前奏事時,稍有不合心意,則以指爪叩腰帶。太后身邊的人就說了,先帝在的時候他敢這樣嗎?太后頗銜怒。人緣不佳,四處得罪人,沒人說好話,指不定什麼時候誰背後捅一下。曹利用得罪人的事兒頗多,內侍官羅崇勛犯了錯誤,劉太后讓曹利用教導教導,哪知曹利用一頓臭罵,氣得羅崇勛深深恨之。

《羅織經·保身》:「庶人莫與官爭,貴人不結人怨。弱則保命,不可作強;強則斂翼,休求盡善。罪己宜苛,人憐不致大害。責人勿厲,小惠或有大得。」 明確地指出了責備下屬的尺度,像曹利用這樣驕傲是非常危險的,常言道過分的謙虛是驕傲,過分的驕傲是自信,放在官場里,則是驕傲加自信等於死亡!驕傲到鼻孔朝天的人,走道不會看腳下的路,很容易一腳踏空,必將墜入萬丈深淵。好了,大家都在等機會,機會一旦出現,必出手置其於死地。

曹利用的侄子曹汭成了突破口。又是官員後院起火,很多人敗在了這上面,曹利用也不例外。侄子曹汭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亂,任趙州兵馬監押時多有不法之事,被州民趙德崇告了御狀。內侍官羅崇勛主動提出要去審理此事,一個公然報復的機會,可想而知,羅崇勛著手辦理沒事兒也得整出事兒來。審問之下,查出了猛料,曹汭一次喝酒喝多了身披黃衣,令人呼萬歲,這一條足以致死。曹汭押解京城,直接杖死。曹利用以治家不嚴受到了牽連,降級為樞密使,出判鄧州。事情到這兒並未結束,按照官場鬥爭的習慣,不出手大家相安無事,一出手必然一整到底。羅崇勛說曹汭是曹利用內侄,謀逆之事與他有關係,不能就這麼草率處理。劉太后想也對,拿下曹利用。宰相張士遜不敢苟同他們的意見,力挺曹利用,氣得劉太后給他一頓臭罵,曹利用舉薦你,你就為他辯白是吧?再問另一位宰相王曾,也是這個態度。兩位大員不合作,那就一起來吧!清除黨羽,務必連根拔除。曹利用罷樞密使,降左千牛衛將軍、知隨州。張士遜因此罷相,以刑部尚書銜去了江寧,其後的王曾以玉清宮大火失職貶知青州。

曹汭的一件事導致叔叔曹利用被踢出中央、曹利用的兩個兒子被罷官、家產悉數沒收,事情到了這等地步,似乎可以結束了。然而,官場鬥爭的習慣告訴我們事情還沒有完。曹利用傾家蕩產了,一毛沒有,想著怎麼掙點錢,於是乎挪用公款放貸,被朝廷抓住了把柄再貶房州,上任時由內侍官楊懷敏隨行。中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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