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人做官的瓶頸 4.做官不可得與做官不珍惜

假裝清高的背後即是注重名節,實乃因為對仕途晉陞及福利待遇沒指望了,才來了這麼一首「田園將蕪胡不歸」,展現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高風亮節。其實不是這樣的,出仕做官是文人的終極目標,宋代官方宣傳「書中自有黃金屋」等,文人最終目的還是為功名利祿,正所謂「天下熙攘利來利往」是也。

陶淵明的曾祖父是東晉名將陶侃,做過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封爵長沙郡公。大司馬在和平年代相當於宰相,戰時類似天下兵馬大元帥,為朝廷一品大員。陶淵明祖上十分顯赫,然而一代不如一代。祖父陶茂為武昌太守,父親陶逸任安成太守。到了陶淵明這輩兒家道中落,雖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駱駝畢竟死了,馬還健康地賓士著。詩作可見陶淵明年輕時曾立下過「大濟蒼生」恢複祖上榮光之志,隨著仕途不斷地受挫,志向日漸消弭,也就萌生了退隱的念頭。

陶淵明先是任江州祭酒,以「不堪吏職」為由辭職了,翻譯過來說得好聽是政治黑暗,說得難聽是嫌官小。起複後先後任鎮軍參軍、建威參軍。祭酒、參軍不是什麼大官,類似參政軍務,沒實權。直到陶淵明四十一歲時才當上了彭澤縣令這樣的低級官員。當時上峰主管前來檢查工作,吏員提醒陶縣長如何如何招待,陶縣長火往上躥,怒道:「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寫下了著名的《歸去來兮辭》,將官場比喻「塵網」,自己喻為「羈鳥」、「池魚」,退隱田園喻為出了「樊籠」。

通過他的仕途經歷不難想像,眼瞅年過半百才做到縣令級別的小官,面對曾祖父的無限榮光,他一定不甘心,但在現實面前又無能為力,所以隱居不仕也是無可奈何之選擇吧!讀《山海經》詩句「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徒設在昔心,良辰詎可待」,不知不覺流露出了陶淵明對官場的愛恨交加。他想做高官成就一番事業,又不願意去招待上級,既不能適應官場,只能被淘汰。《歸去來兮辭》全文讀過會有種酸澀的感覺,就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假裝歡天喜地地回家。如果陶淵明能在官場上混下去,為什麼結尾又道出了「樂夫天命復奚疑」此等認命的心聲?戳穿所謂性格豁達的偽面具,露出假裝清高的嘴臉和想干又混不下去、不想干又想著的矛盾心態。

陶淵明生前並不出名,劉勰著《文心雕龍》中對他隻字未提,鍾嶸著《詩品》僅僅將他的田園詩作列為「中品」,真正開創田園詩派的人是謝靈運。

中國歷史進入南北朝的大分裂大動蕩時期,要麼禍起蕭牆,要麼兩國對殺。二十二歲的謝靈運出仕做官,在豫州刺史劉毅麾下任記室參軍,不是多大幹部,但得有個過程。很不湊巧豫州刺史劉毅造反了,出兵討伐南宋武帝的劉裕,兵敗自殺了。東晉內部的軍閥自相殘殺,謝靈運並未受到影響,反而返京任秘書丞。經過十年的混日子生涯,三十二歲的謝靈運任中書侍郎。中書省是帝國最高行政機構,長官為中書令,相當於宰相。謝靈運做的中書侍郎,相當於北宋時期的參知政事副宰相。僅僅過了四年,劉裕代東晉自立,創建了南宋王朝。

南宋文帝劉義隆時期的元嘉之治算得上一段黃金歲月。相對和平的年代,謝靈運頓掃魏晉玄言詩,開創了田園詩派。謝靈運的家世背景是陶淵明無法相比的,他是淝水之戰主帥謝玄之孫,東晉的豪門望族。劉禹錫《烏衣巷》詩云:「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說的就是中國的兩大望族,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有著世家的底子,謝靈運在文壇上舉足輕重。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政治體制下,謝靈運做官並不難,難的是能做多大的官。

南宋王朝建立後,謝靈運高歌猛進的仕途忽然遭到了打擊,由公爵降為侯爵,任太子左衛率。新一輪的政局動蕩,優勝劣汰,謝靈運參與南宋皇權交接鬥爭,站錯了隊伍,被排擠出朝廷到地方任職。謝靈運覺得沒什麼意思,遂辭職不幹。六年後,文帝劉義隆誅殺權臣徐羨之等人,為了拉攏世家大族,名聲在外的謝靈運應詔回到京城任秘書監。這個職位說白了就是御用文人,起到裝點門面的作用,有你是五八,沒你照樣四十。謝靈運世家出身,特別熱衷政治,然而不諳為官之道,對近在咫尺的政治鋒芒置若罔聞,尤其動不動耍一耍文人的臭脾氣。在京城不受重視的日子不好過,謝靈運深感壓抑,多稱病不朝,與三五成群的詩人文友滿京城溜達。最後乾脆給皇帝來點顏色看看,辭職了。

謝靈運原以為鬧鬧情緒會引起皇帝的重視,就好像小孩子淘氣無非要吸引大人的注意。謝靈運有著文人通病,譬如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等等。說得最狂的那句是:「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享一斗。」在各種文人通病的混雜驅使下,謝靈運漸漸得罪了皇帝。他這麼一鬧情緒,皇帝劉義隆長出了一口氣,煩人的玩意兒終於滾蛋了,一紙詔書免職歸家。

經過官場的第二次打擊,謝靈運應有所省悟,然而他閑職在家的日子裡卻優遊自若,終日呼朋引類,一出門隨從多達兩百餘人。會稽太守看不慣這幫自詡清高的文人士大夫,誣陷他「決湖造田」,狠狠地告了他一狀。謝靈運上疏申辯。文帝劉義隆因愛其才未予追究,反而給他起複升了官,任臨川內史。任內謝靈運依舊不作為,詩人性格大發,風景區成了他的辦公室。上峰要治其罪,謝靈運不服氣,興兵拒捕,麻煩大了。謝靈運被捕後竟然寫了一首詩誹謗朝廷,將南宋比作暴秦,並以張良、魯仲連自比,暗示要為故國復仇,無疑這種危險的言論加重了他的罪行,被判流放廣州。剛到廣州就有人告發他謀反,文帝下詔,就地正法,一代文豪就這麼死了。

謝靈運一直在鬧情緒耍小脾氣,旨在吸引上峰注意,然後重視他,希望能夠獲得實權職位。可是他每一次鬧情緒都把自己推進了雷池,只會作死,不會保命,這個太危險了。世家出身也好,才高八斗也罷,帝王領導眼裡他們不過如同一幅畫,雅興來的時候細心觀瞧,毫無興緻時扔到一邊。統治階級對這幫文人看得很透,因為文人通病的存在,讓他們作詩可以,讓他們做事不可以。陶淵明是想做官不可得,謝靈運是有官做不珍惜,所以他的命運要比陶淵明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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