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墳 第一節

果然,全村的人都在尋找馮斯。

馮斯從山崖上望下去,村裡人像分工默契的蟻群一樣,開始分批搜尋他的下落。而唯一通往村外的路上,站了七八個人專門把守,他根本不可能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山間雖然廣大,要藏起來不是難事,但就憑身上這瓶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和一丁點兒零食,能撐幾天?更別提山區夜間驟降的溫度了。

難道真要死在這兒?馮斯心裡一陣陣發緊。他迅速地判斷形勢,發現自己只有兩個辦法可以試試:第一個法子是從山上翻越出去,這當然是極冒險的一個方法。此處山勢陡峭,自己又沒有專業的登山工具,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然後在新聞里留下隻言片語《北京一大學生違規穿越景區不慎墜崖身亡》,供網民們嘲笑鞭撻「又死了一個傻逼」。第二個法子是投降,趕在對方殺死自己之前,大聲說出自己的身份。雖然這個模糊不清的身份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相,但一旦說明了,村民們的態度很有可能發生轉變。到現在為止,自己已經遭遇了好幾撥不同的人群,這些人都對自己感興趣,但沒有任何人試圖殺他,這說明他大概是有點用的。

但是這個辦法也沒有退路可言了。這些村民會因為覺得他有用而饒過他的命,這只是一種推測,萬一這幫人和之前那些截然相反,反而覺得必須將他除之而後快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突然第三種方法從腦子裡蹦了出來。坐以待斃不是辦法,要不然——主動出擊?這幫人一味地在山野里搜尋,那是斷定自己一定會躲得離他們遠遠的。假如反其道而行之,想法子找到一個落單的村民,襲擊並脅迫他,先在他家裡躲起來,說不定反倒可行。一來解決了最要緊的生存問題,二來所謂燈下黑就是這個道理,村民們大肆搜索之餘,卻未必會想到要找的人就躲在他們內部。

那就當一個犯罪分子吧,馮斯捏緊了拳頭,下定了決心。

他耐心地躲藏在半山腰,其間機敏地躲過了兩撥搜查,也吃光了剩餘的食物,好在本地的山泉水清澈乾淨,喝下去暫時沒有拉肚子的跡象。太陽慢慢西沉後,借著夜色的掩護,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然而走出去沒有多遠,他就發現有一個黑影朝著山上摸索過來。

這是一個落單的村民嗎?馮斯心裡暗喜。他自忖以自己的打架本領,制伏一個人應該不難,何況這個黑影看上去身量不大。他慢慢縮身在一棵大樹後面,手裡握住一塊鵝卵石,準備等這個黑影靠近後就猛衝上去偷襲。但天不遂人願,眼看來人就要靠近了,竟然停住了腳步。

活見鬼!馮斯在心裡罵了一句娘。大哥,拜託你再往前走十米好不好?只需要多走十米,我就能跳出來一個大步跑到你身邊,賞你一記鵝卵石。但現在這個距離實在太遠,肯定會被發現的,到時候他只需要及時地大叫一聲,馮斯就完蛋了。

正在心焦時,那個黑影卻做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舉動。他忽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響,就像是在吹笛子,但又比笛子粗糙得多;像是在吹哨,但聲音遠不如哨子尖銳。

這應該是在吹草葉,馮斯判斷著。他上小學時,班上有一個鄉下轉學來的孩子,曾教過他們吹草葉的技巧。據說有些牛人能用一片普通的草葉吹出婉轉動聽的曲調。眼前這個黑影雖然吹得不成調,聲音倒還蠻響的。

奇怪了,在這樣的一個全村動員的夜晚,怎麼會有人脫離大部隊,獨自一人跑到山上來吹草葉呢?馮斯想著,冒險探出一點腦袋,想要看看這到底是誰。借著月光,他勉強看清了對方的身形相貌,不由得大為吃驚。

——這赫然是那個前一天夜裡被父親毆打的啞巴女孩!此時她一邊吹著草葉,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像是在盼望著什麼人出現。

馮斯忽然明白過來:這個女孩是在召喚他!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只能用吹草葉的方式發聲。她想要見的人,就是自己。

他回想了一下前天夜裡發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不難猜測。那個粗暴的中年男人即將動用皮帶的金屬頭抽打她——也就和兇器沒什麼區別了——那時候,他制止了男人,幫助了她,大概是她心存感恩想要來報答自己吧。雖然她只是一個瘦骨伶仃飽受欺凌的尋常鄉村女孩,但畢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總能想到辦法幫自己躲藏,給自己找來食品和禦寒物品,那就是巨大的幫助了。

問題就在於,這個女孩是否值得信任?

她完全可能是受村長等人脅迫,故意跑到這裡來欺騙自己的。他們也能推測出,這個姑娘既然受了馮斯的恩惠,很可能成為他在這個村子裡唯一值得信任的人。那麼,用她來欺騙自己現身,倒也是一個可行的手段。

那麼,要不要相信她呢?

馮斯猶豫著,但漸漸深下去的夜色和越來越冷的山風,對他而言實在是一種無形的警告,也是一種反面的誘惑。在這樣的山區里忍飢挨餓過上一夜,確實太難熬了,跟著這個啞巴女孩,也許就能得到被褥,得到熱水,得到吃的……

一想到吃的,馮斯空癟的肚子里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咕嚕」。當然,只是他自己聽來響亮,在山風和草哨的掩蓋下,幾步之外的人應該就聽不清楚了。但馮斯卻發現,正在吹著草葉的啞女孩身子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小小地側了一下身。

她聽到了這點微弱的聲音!馮斯在心裡嘆了口氣,都說盲人的耳朵特別靈,倒是沒想到啞巴的聽力也這麼好。既然被發現了,也沒什麼好藏的了,無論她是好意歹意,總之先和她見了面再談吧。

馮斯回憶著自己在各種影視作品裡所見到過的一些最簡單的啞語,正準備鑽出來,卻猛然間發現女孩用右手捏著草葉放在唇邊吹響,左手卻懸在她自己的胸前。她的胳膊肘保持不動,只是用手腕帶動著左掌輕輕搖動。

這隻搖動的手掌,無疑也是在傳遞信息,而這個信息的解讀並不難,那就是四個字:不要出來。

馮斯當然不會出去了。他也理清了事實:這個女孩確實是被村裡人強迫來誘騙他的,但她卻並沒有完全按照指令行事,而是選擇在最緊要的關頭給了馮斯救命的信號,警告他不要上當。

在被這個世界愚弄了許久之後,馮斯終於發現,原來偶爾扮演一下好人,還是能得到好報的。

這下子不能出去了。又過了兩分鐘,下方的山道上傳來幾聲呼喝,啞女孩停止了吹草葉,轉身走了回去。下面果然埋伏著前來抓捕的村民,假如馮斯真的現身,大概很快就會變成一團肉泥。

等到女孩走遠了,馮斯才敢噓一口氣。他意識到,這幫奇奇怪怪的村民對他是志在必得,如果貿然闖入村中,多半還得成為肉泥。想要擺脫淪為肉泥的悲慘命運,唯一的希望就在啞女孩身上了。從剛才的舉動來看,這個姑娘頭腦還挺靈活的,也許她還會回頭來找馮斯。或者說,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姑娘一定會回來找他的。

他下定決心,就把賭注押在這一把了。

山裡夜間的溫度下降很快,馮斯裹緊了外套,把身子縮成一個球,只覺得身體冷得像冰塊,腸胃卻由於飢餓而感到一陣陣火燒火燎。這種感覺倒是不太陌生。許多年前,母親的屍體被火化後,他為了和父親賭氣,接連兩天沒有吃東西,直到餓暈過去被抱到醫院去打點滴。

但是現在,自己非但不能暈,連稍微合一合眼都不敢,著實有點難熬。他又不敢隨便浪費手機的電量,無聊之下,居然開始背英語單詞。他禁不住想,要是把天底下的大學生都放到這樣的困境中背單詞,搞不好四六級就不會那麼像攔路虎了。

就這樣過了幾個小時,眼皮子變得像鉛一樣沉重,視線里也模模糊糊出現了一些幻覺,正當他漸漸覺得自己有些支撐不住了的時候,吹草葉的聲音再度響起。他連忙看出去,果然是那個啞巴女孩又來了,但這一次,她的手勢是一個上翹的大拇指。

馮斯疲憊不堪地站了起來,活動著麻木的手腳,勉強擠出一個笑臉:「你好。」

女孩靜靜地望著他,忽然之間,也展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她的臉已經洗乾淨了,也不再是一天前那副惶恐無助的神情,到這時馮斯才注意到,這個女孩其實長得很秀氣,一雙靈動的眼睛就好像能說話一樣。

女孩沖他招了招手,發出無聲的召喚示意「跟我來」。馮斯乖乖地跟在她身後,費力地爬過一條幾乎不能算路的狹窄山道,來到一片灌木植物前。女孩伸手撥開外面遮擋的草木,露出一個小小的黑黢黢的洞口。她彎下腰,朝洞里鑽了進去,馮斯緊跟在後面也鑽了進去。他發現這個洞異常狹窄,剛好能容納一個成人,他塊頭不小,鑽起來頗為吃力,甚至擔心像武俠小說里描繪的場面那樣,被卡在裡面進退不得。

好在這種衰到家的事情終究沒有發生,他還是順利地擠了進去。鑽過大約20米長的窄洞後,裡面有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大約有半間大學宿舍那麼大。地上已經鋪好了一堆舊衣服,衣服上放著一床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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