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終於來了 第三節

列車準點到達貴陽。馮斯直接在車站休息室租了個床位,睡了幾個小時,然後換車向著西南山區進發。之所以不在去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上補覺,是因為他想要清醒地觀察一下,看看身邊是否還有其他人跟著。或者說,他幾乎能肯定自己身邊有人跟著,只是想要揪出那麼一兩個來。

遺憾的是,從火車站到長途汽車站,從長途汽車站到晉安縣,再到第二輛發往雙萍山的長途車,他一路上瞪大了牛眼,卻始終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要麼看起來太正常了,要麼太猥瑣了,一看就是小偷,始終沒有他想要找的那種「看上去不太對勁」的人。

可見偵探小說都是騙人的,馮斯氣悶地想著,放棄了努力。去往雙萍山的公路前半段還好,越往後面越是坑坑窪窪,顛得他再也不能睡,只能靠在座椅上胡思亂想了。

他又想起了死去的父親。在過去的幾個月里,他很多情況下不願意想到父親,因為父親留給他的印記實在是太複雜、太難以形容,一想起來就百味雜陳。但是眼下,很快就要到達父親真正的家鄉了,他沒有辦法不去想。

在將近20年的時間裡,馮琦州在馮斯的心目中等同於窩囊的廢物和沒有責任心的混蛋。他是一個遇到危險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拋到一邊的王八蛋,是一個假裝道士四處騙錢的大騙子,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馮斯努力地考上重點高中,努力地考上名牌大學,想方設法自己賺錢養活自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徹底地和這個人劃清界限,永遠不再和他有任何牽連。

直到他臨死那一夜,馮斯才發現了父親的另一面。在那天晚上,馮琦州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渾身上下散發出截然不同的氣場:冷靜、果決、兇狠,以及對自己不惜性命的保護。這也讓馮斯產生了新的困惑:父親是那樣厲害的一個格鬥高手,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也就罷了,為什麼當年會被一個小縣城裡的黑社會老大嚇得離家逃跑,以至於葬送了母親的性命。

而在家鄉找到的那些零散的證物,更加讓馮斯感到困惑,因為那些東西讓原本幾乎沒有存在感的祖父以及父親的整個家族浮出水面。他並不是父母親生的,但父親卻養育了他19年,為了他隱姓埋名喬裝改扮,把自己變成一個猥瑣的江湖騙子。更加蹊蹺的是,從祖父留下的書信殘章來判斷,這一切並不是馮琦州的個人選擇,而是從屬於某種家族意志。

而除去馮琦州,從那一夜的殺手們到何一帆,再到林靜橦,再到火車上遇到的神秘男人,他已經遇到了四股不同的勢力,如果再加上把他的生母帶到小診所、強迫翟建國為她接生的「玄和子」,就一共出現了五家人。這些人之間可能是敵人,卻有著一種共性,那就是都對他十分感興趣。從隻言片語中分析,甚至這些人的存在都是為了他,但他卻死活鬧不清楚這些傢伙到底圖的是什麼。

「你到底圖的是什麼啊,爸爸?」馮斯低聲自語著。他的心裡其實還藏著一個疑惑,一直不敢去仔細想:父親臨死前對自己的拚死保護,究竟僅僅是出於家族因素而對他十分重視,還是稍稍包含了那麼一點父子親情呢?雖然並非親生,但馮琦州好歹養育了自己十多年,會不會生出一些真感情呢?

他忍不住又掏出那張已經反反覆復看過不知多少次的父親和祖父合影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看上去樸實而快樂。而旁邊的中年人,也就是馮斯的祖父,有著一雙獵鷹般犀利的眼睛。雖然素未謀面,甚至都沒有聽馮琦州正經提到過他,馮斯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人絕非善類。自己奇怪而坎坷的命運,說不定就和這個老傢伙的操縱有關。

這個馮氏家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儘管和自己並無血緣關係,馮斯還是禁不住分外好奇。他不止一次在心裡勾勒這個家族的情況,那大概是一個名門望族,搞不好一個家族就填滿了一個村莊。這個家族有一個嚴厲的大家長,有一堆有威望的長輩,有許多能幹的青壯年骨幹。他們就像螞蟻社群一樣緊密運作,一切聽從家長的指示,冷酷而高效,必要時不惜採取一切破壞法律、超越人倫、滅絕人性的手段……

所有小說或影視劇里的神秘家族似乎都是這個路數。

要是能和這樣的家族打交道,倒也挺有意思的,馮斯心裡居然隱隱有些期待,但這樣的期待在到達目的地村莊後被迅速打得粉碎。

「姓馮的?」被他攔住問路的老農把一顆頭搖得好似撥浪鼓,「我們四合村就沒有姓馮的。」

「沒有姓馮的?」馮斯一怔,「那麼……會不會是遷走了?20年前呢?20年前有姓馮的嗎?」

「我在這個山頭住了60多年了,村裡從來沒有姓馮的人!」老農很不耐煩地轉身要走。

「那村裡有什麼人特別多的大家族嗎?」馮斯慌忙攔住他,想了想,從身上掏出十塊錢遞到他手裡。其實我應該想得到的,馮琦州很有可能是假名,馮這個姓可能都是假的。

老農把鈔票揣進兜里,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哪兒來啥家族啊?這個地方窮成這樣,以前鬧饑荒的時候,經常一個村死掉一大半的人……都是些零零散散的人家,能活下來湊成戶就不容易啦,還家族呢,你怕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謝謝您了,」馮斯點點頭,「你們不是窮嗎?還有電視看?」

老農咧嘴一樂:「一個村還是有那麼一兩台的,一到晚上全村人都上他們家去擠著看。」

老農離開後,馮斯側頭看著身邊的大山,從身上再次取出那張照片,對照了一下。

「沒錯啊,就是這兒嘛……」他困惑地撓撓頭皮,「看來老頭子信里寫的『家族』另有文章啊,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媽的,屁股疼死了……」

進山的最後一條路坑坑窪窪的,他是坐一輛手扶拖拉機慢慢顛進來的。

太陽正在緩緩西沉。如血的餘暉下,這座小山村顯得黯淡而破敗,彷彿籠罩在一層不祥的陰雲之下。

雙萍山不是什麼旅遊熱點,按照文瀟嵐找到的背包攻略里的說法,這裡山路崎嶇難行,景緻一般,物產貧瘠,也沒有任何歷史文化熱點可供挖掘,所以旅遊業一直很冷清,一年能來上幾個背包客就算不錯了。從縣城開往山區的客車一天只有一趟,馮斯算是運氣不錯正好趕上了。

所以,這裡也壓根兒沒有什麼專門接待遊客的旅館,村長家裡算是條件最好的,也就是多幾間空房,平時可以騰出來接待一下偶爾的散客。馮斯沒有費什麼唇舌,五十塊錢一晚得到了一個陰暗的小房間,被褥濕得能滴出水來,蚊蟲與肥大的飛蛾圍著昏黃的電燈飛來飛去,牆上時不時能見到壁虎、蜘蛛,或是蚰蜒之類友好的生物。

馮斯吃了一碗卧了個雞蛋的素麵條,然後欣喜地發現此地手機還有信號,只是房間里除了那盞電燈外,連個可供充電的插頭都沒有,手機電量不多了,只能到村長家的堂屋裡去充。剛一下樓,就聽到堂屋裡熱鬧無比,原來是不少村民聚在這裡看電視。他環視一圈,發現他問路的那個老頭兒,也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那裡。老頭兒瞧見他,沖他招招手,他也揮了揮手,無聲地笑了。

看來老頭兒說的是真的,還真是全村人都聚到有電視的人家裡來了。村長家不但有一台29英寸的彩電,可以用鍋蓋天線接收信號,還有一台國產山寨DVD機,此刻正在播放一部古老的好萊塢大片:動作明星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實的謊言》。衣著簡樸到近乎破爛的村民們,坐在從自家帶來的小板凳或小馬紮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部老電影,忽而為了驚險勁爆的動作場面歡呼驚叫,忽而為了女主角那段性感至極的脫衣舞表演而嘿嘿傻笑。最為有趣的是,這些村民應該是文化程度太低,看簡單的字幕都費勁,因此電視機旁還站著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兒作解說,給村民們念一念關鍵對白。

馮斯靠在樓梯口,看著這些貧窮的人的簡單娛樂,不知怎麼有點羨慕。他當然不是羨慕那種連電視機都買不起的生活,而是羨慕那種簡單純樸的心態。這種羨慕並不少見,隨便點開一個旅遊論壇,滿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嚮往原始的純凈,鞭撻工業文明的罪惡,每到一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就要「嗷嗷」叫兩聲「好想一輩子住在這裡劈柴喂馬」。這種論調原本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斥為「矯情型弱智小清新的無病呻吟」,每次見到都要毫不留情地挖苦一番,但此時此刻,他卻怎麼也無法抑制那種被他鄙夷嘲笑的感受。在這個天翻地覆的年代裡,他忽然間認識到,所謂的簡單純樸,真的不一定完全是小清新們的裝逼矯情,某些時候,知道得越多的人越痛苦,越複雜豐富的人生越讓人無奈。

而這部《真實的謊言》也讓他想到一些和父母有關的往事。這部片子是我國20世紀90年代中期最早以分賬方式引進的商業大片之一,在國內上映的時候引發了觀影熱潮。不過馮斯當時還是個小小的嬰兒,對此不可能有任何記憶。據後來馮琦州說,那一年夫妻倆確實很想去看這部片子,但那段時間恰好馮斯生病了,持續高燒不退,因為兩人沒什麼親戚,找不到人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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