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終於來了 第二節

火車上的時間停止了。

火車懸浮在了半空中,懸浮在一片神秘莫測的雲霧中。

我是火車上唯一還能動的人。

後來馮斯這樣定義「循序漸進」這個詞:剛開始的時候,你見到什麼玩意兒都一驚一乍的,等到見慣了,再來大場面也就扛得住了。在林靜橦一刀刺破了他對於「超自然」這三個字的絕對抗拒後,他覺得自己逐漸找到了一種寬廣情懷。

所以眼下的大場面雖然確實夠大,他稍微驚慌了那麼一小會兒,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他在火車裡左右查看,連續走了好幾節車廂,確認每節車廂里的情況都相同。的確,火車裡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沿著時間軸向前運行了,而是完全凝固住,除了——他自己。這樣的場景,倒是很適合小偷或者公交色狼……

在檢查車廂的同時,他在每一節車廂都會看一看窗戶外面,但無論哪裡都只能見到霧氣。似乎是這列幾百米長的火車被整個抬升到了半空,或者轉移到了某個未知的領域裡。

該怎麼打破這種莫名其妙的囚禁,回到正常的世界裡去呢?馮斯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下,無奈地發著呆。

他倒也想過打破密封的玻璃窗探頭出去,但仔細一想,連那些雲霧的成分性質都不知道,還是不要隨便冒險的好,萬一有毒就糟糕了。

他忽然想起了身上還有手機,但是掏出來一看,沒有絲毫僥倖發生,已經不僅僅是沒信號的問題了,手機好像變成了磚塊,連屏幕都無法點亮。他沮喪地把手機裝回去,一不小心手滑了,手機摔到了地上。彎腰撿手機的時候,他聽到了有人說話。

「別費力氣了,手機在這裡沒用的。」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火車裡顯得十分響亮。

馮斯悚然回頭,看見從車廂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高瘦的男人。這個人看年紀有30多歲,一張冷硬瘦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再加上矯健的身形步伐,帶給馮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而仔細想想,自己又好像並不認識類似身材的人。

「你是誰?是你把火車帶到這裡來的嗎?」馮斯發問說。

「不是。」對方簡單地說了兩個字。

「但是這列車裡只有你我能動彈,而且你好像還知道一點原因,能告訴我嗎?」馮斯接著問。

「簡單地說,這裡是一個全新的空間,不同於你所處的世界的空間。」男人說,「火車被捲入了這個空間,包括車上的所有人和物,包括你我。」

「那為什麼其他的東西都凝固了,而我們倆還能動呢?」馮斯拋出了這個關鍵的問題。

「空間法則不一樣,他們當然失去了活力,」男人說,「但是你我的確是不受影響的。不過我無法向你詳細解釋。」

「這有什麼難猜的?」馮斯哼了一聲,「過去幾個月里,這句話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跳:我他媽的和別人不一樣,但是你們這幫王八蛋就是不肯告訴我,我他媽到底哪一點和別人不一樣。」

「這就對了,」男人點點頭,似乎一點也不為被馮斯罵作「王八蛋」而生氣,「省了我很多口舌。再見。」

「等等,再見?」馮斯一愣,「你去哪兒?」

「當然是回我的座位上去坐著了——不然還能去哪兒?」男人好像很驚奇馮斯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不過那張刷了糨糊一樣的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

馮斯覺得自己面對林靜橦和何一帆時還能保持心態平和,在這個奇怪的男人面前卻忍不住有股無名火起:「你好像一點也不緊張現在的處境,你就不怕在這裡慢慢餓死?」

「不會的,一會兒就結束了。」男人說完這句話,真的轉身走回去了。

一會兒就結束了,男人如是說。雖然還是沒有半點解釋,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語里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讓馮斯心裡微微一松。他想了想,又喊了一聲:「還有一個問題,你和我同時出現在火車上,是一個巧合嗎?」

「當然不是。」男人又是那種令人噌噌上火的「大哥,你怎麼會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的口吻。

馮斯呆了一呆,意識到這次自己果真是問了一個蠢問題。臭狗屎也好,香餑餑也罷,自己早就被無數人盯上了,這個男人自然是跟蹤自己上的火車。

「那你打算跟我一起進山嗎?」馮斯又問,「就當是搭個伴做驢友?」

「不必了,我喜歡獨來獨往。」男人擺擺手,「反正你也應該清楚,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有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你身上了,不多我一個。」

他停頓了一下,想了想,又補充說:「對了,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做好準備吧。」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之後,男人果然走了。馮斯想要追上去,卻又知道追上他也沒有任何意義,只能重新坐下。窗外的迷霧依然濃重,遮擋住所有的視線,讓人無法看到周圍。

馮斯把臉貼到窗玻璃上,一面無聊地盯著濃霧發獃,一面揣摩著男人的話。按照他的解釋,現在火車被整個轉移到了一個異度空間之中,這個空間中的自然法則似乎與日常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所以火車上的人們變成了泥塑,所以正在滴落的眼淚也能懸停在半空中。可是偏偏自己和那個不知名的男人就能行動自如。

難道是因為我腦子裡的那個良性腫瘤?它真的是附腦嗎?馮斯下意識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他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步步地逼近真相,卻又不停地遇到更多的謎團。

他不知不覺有些走神,過了好一會兒,才忽然發現眼前的濃霧好像起了一些變化。那些氤氳的雲氣不再是無規則地瀰漫,而是慢慢地排列成了某種形狀。

馮斯一下子站了起來,死死盯住窗外那團詭異難測的雲霧。沒錯,霧氣開始了有規則的運動,某些部分消散開形成空間,另外一些則聚合在一起,逐漸在他的視線中組合出了一個立體的巨大圖案。

馮斯看著這個雕塑一般的立體圖案,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那是一顆放大了上百倍的頭顱,人類的頭顱。

他自己的頭顱!

他眨了眨眼,仔細地辨認著,沒有看錯,這確實是他的臉形、他的五官和他的頭形。現在這顆碩大的頭顱,就飄浮在火車的車窗外,兩隻比人的身體還大的眼珠和他沉默地對視著,除了顏色不對之外,其他的各處細節真的惟妙惟肖,連最近兩天額頭上因上火長出的痘痘都在,和他完全一致。

它是在觀察我嗎?馮斯產生了這個奇怪的念頭。自己和自己對視,本來已經足夠滑稽了,偏偏兩者之間好像互相都不認識,都在互相試探打量。

雙方就這樣隔著玻璃窗對峙著,大約過了兩分鐘,窗外雲霧組成的人頭開始出現了表情變化。它的嘴咧開了,嘴角上翹,眼睛微微眯起——

它做出了一個笑臉!

隨著這個令人恐怖的笑臉的出現,馮斯突然感到一陣彷彿撕裂一般的頭痛。這疼痛直接來自頭顱的深處,真的就像是有一雙尖利的爪子把他的大腦撕開了。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因為大腦本身無法感受到痛覺,但眼下的疼痛是如此強烈,實在讓他很難不做出這樣的聯想。

好疼啊。馮斯捧著頭,整個身體在座椅上蜷縮成一團,再也無暇去觀察窗外人頭的變化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劇烈的頭痛,彷彿有一把生鏽的鈍刀插進了顱腔,然後慢慢地攪動,把腦子裡所有的血肉、神經、腦組織全部絞成碎末。

「等一會兒你說不定會有點難受。」這是剛才那個神秘男人所說的話。現在看來,他說的是假話——這根本不是「有點」難受,而是難受到讓人想要一頭撞死,撞碎自己的頭顱,把頭顱里的痛連同自己的生命一起殺死。

在劇烈的痛楚中,耳朵里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細若遊絲、不聚精會神都很難聽清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對他說話。馮斯咬緊牙關,努力捕捉著這個聲音,它重複了好幾遍之後,終於聽清楚了。

「你終於來了。」這個聲音彷彿十分遙遠,又彷彿就貼在耳邊。

「是誰?誰在說話?」馮斯大吼起來,用這種大吼也可以稍微壓制一下頭疼。

「我等了你很久了。」那聲音又說。這次馮斯能聽得略微清晰一些,這個聲音尖銳飄忽,咬字的節奏和腔調都很怪異,簡直有點類似電腦合成音。

「你到底是誰?等我做什麼?」馮斯繼續吼叫著。

「你已經……不認識我了嗎?」聲音發出一陣詭譎的怪笑,「看來,你需要恢複一點點記憶才行。」

這句話說完之後,剛才那刀絞一樣的劇烈頭痛驟然消失。他正在疑惑,猛然間眼前一花,身邊的乘客們連同火車一起消失了。他的腳下一空,開始不由自主地往下急速墜落。

馮斯大叫一聲,失重的感覺似乎都要把心臟從胸腔里擠壓出來了。正當他擔心自己可能會摔成肉餅時,「撲通」一聲巨響,身畔水花飛濺,竟然是掉進了水裡。

好臭。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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