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歲 第一節

漆黑一片的會議室里,只有巨大的屏幕在閃光,上面播放著一段效果很糟糕,一看就是用家用級別DV拍攝出來的錄像。抖動的畫面里出現的是一群看起來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女,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某種快樂的期待,正在一所大學的門口集結。一個女聲的畫外音說:「第一次野外實習,即將展開!」

接下來的鏡頭混亂而零散,大致記錄了這幫考古系的大四學生,跟隨導師進行田野實習的沿路行程,從內地城市一直延伸到中國西南的某處深山。這是一群典型的新新人類,愛玩愛鬧,沿途上除了兩位帶隊的老師顯得正經嚴肅之外,學生們看上去更像是在玩背包游順道發展曖昧關係。當那個嗲聲嗲氣的畫外音開始不厭其煩地介紹當地的烤黃羊有多麼好吃時,屏幕前的一名觀眾終於忍不住了。

「我們不是要連這幫狗男女躲在帳篷里野合的鏡頭也一塊兒看了吧?」一個清脆爽利的女人聲音很不耐煩地說,「直接快進到我們真正想看的內容吧。」

「別這麼說,姐姐,」一個柔和纖細的男聲搭腔說,「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多有意思啊。很多時候我都挺羨慕這樣的生活的。一群人聚在一起,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最幸福的。」

「但是既然你已經知道了,也就應該清楚,幸福這種東西,永遠和我們沒有關係。」女人說。

「那也不一定,幸福這種玩意兒,永遠是自己爭取來的。」男人的聲音懶洋洋的,「姐姐你就是思慮得太多、擔憂得太多,那樣會老得很快的。我還是更喜歡那句話: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我們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夠了,未來會怎麼樣,看天意吧,自己活得快活一點才是正道。」

「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天意這種東西,我也不必發愁得長皺紋啦。」女人雖然耐性不夠好,對她的弟弟卻似乎很寬容,「嗯?好像到重點了?」

鏡頭上此刻出現了一個陰暗的山溝。學生們終於完成了跟隨正規考古隊毫不自由的實習過程,進入了此次實習最讓他們激動的環節——在老師的帶領下,脫離考古隊,進行獨立田野實習考察。他們正在觀摩領隊的老師用洛陽鏟探古墓,DV還拍到兩個學生的小聲對話。

「可惜這次沒能申請下來超聲波探測儀,這樣多麻煩!」

「我倒是挺喜歡洛陽鏟的,有點兒盜墓小說的味道。」

當然了,這樣的野外實習,是不可能像盜墓小說那樣探出真正值錢的寶貝的。洛陽鏟所探出的,本身就是一個沒有多大價值的普通墓葬,還已經被盜墓賊光顧過了,連墓主的屍骨都被攪得亂七八糟的,散落在棺木之外的土層里。但是打開棺木後,所有人都愣住了。

「天哪!我們看到了什麼?」畫外音也顯得十分驚詫。

鏡頭拉近了,可以勉強看到棺材裡的景象。在墓主人殘缺不全的白骨中,赫然長出了一朵花,一朵黑色的花。這朵花的形狀十分古怪,由好幾十片厚實的花瓣構成,整體近似於一個圓盤。鏡頭再拉近,才看出它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黑色,而是呈一種暗紅的色調。

「很奇怪,棺材裡沒有臭味,反倒是有一種香氣,」畫外音嘟噥著,「不是花香,是另外一種古怪的香氣,有點像……肉香。」

「快看!那朵花,好像在動!」已經有幾名學生一齊發出了驚叫。

果然,鏡頭裡的黑色花朵竟然像蟲子一樣緩緩地蠕動起來,花瓣也一點一點地張開。帶隊的老師喊了一聲:「都別碰!趕緊離開!王蜀、陳偉良,把棺材蓋子重新蓋上。」

學生們匆匆忙忙地蓋棺材、填土後,連忙離開了。此時DV似乎快要沒電了,被主人關閉了。下一段視頻出現時,已經是夜晚,大學生們也已經坐在了露營地的帳篷里。實習即將結束,大家難免有些傷感,所有人都圍著篝火坐成一圈,喝啤酒唱歌,有的女生喝得眼淚汪汪的,也不知佯醉還是真醉,直接靠到了男生懷裡。

「黎老師,今天看到那朵黑色的花,您為什麼那麼緊張啊?」一個學生忽然問,「難道是它散發出來的那股味兒,那股肉香味兒,有毒?」

鏡頭隨著這句問話轉向了黎老師。這是一個50多歲的乾瘦老頭兒,如果不是鼻樑上架著的黑框眼鏡還帶點書卷氣,看上去就像個鄉間老農。這一晚上,所有的學生和另一個帶隊的老師都情緒高漲,只有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旁,手裡捧著老式軍用水壺喝著白開水。

「其實我並不知道那朵黑色的花到底能做什麼,」黎老師說,「只是我上一次見到它的時候,它帶來了讓我十分不愉快的記憶,或者說,一場災禍。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遠離它。」

「什麼樣的災禍?能講講嗎,黎老師?」學生們十分好奇。

黎老師許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放下水壺,隨手抓起一個被學生喝掉一半的啤酒瓶,一口氣喝光,然後長長地喘了口氣。

「把那個關了吧,」黎老師的臉轉向了DV鏡頭,「這些話,講給你們聽聽也就是了,別錄下來。」

DV的主人「哦」了一聲,在DV上按了一下,把它放進了套子里。屏幕上頓時漆黑一片,但聲音卻並沒有停止。看來她只是假裝按了一下按鈕,實際上並未關機。

「聰明的姑娘。」大屏幕前的男人讚賞說。

「『文革』開始的時候,我還只是個10歲出頭的小孩,在村裡認識了一個被下放到那裡的老知識分子。他叫袁川江,是省社科院研究中國古代神話的,一輩子鑽在書堆里與世無爭,卻仍然逃不脫劫難。不過他倒是無所謂,只要允許他帶著正在研究的資料,住哪裡吃什麼睡什麼床似乎都無所謂。

「他住在村裡,屬於被監視的臭老九,不僅被公社幹部呼來喝去,還經常被小孩兒欺負。但我的父親,當時村裡唯一的鄉村教師,卻讓我一定要尊重他。他告訴我說,現在的這種狀況,只是時代發瘋了,但我們不能跟著發瘋。我聽了父親的話,給他送過吃的,也幫他驅趕過追著他扔泥巴的小孩兒,慢慢地我和他成了朋友。那時候學校也不上課,我除了幫家裡干點活,就是窩在他的茅草屋裡,讀他的那些書。那些遠古神話所展現出來的多姿多彩的世界,深深吸引了我,後來我之所以選擇考古作為專業,和那段經歷有很大的關係。

「那時我曾經問過他,我們現在信仰的是無神論,是不是意味著他所研究的那些神話傳說全都是胡編亂造的呢?這個問題問得其實挺無理的,他卻絲毫不生氣,還耐心地向我解答說,無神論也不過是世界觀的一種,並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這番話在當時算得上是反動至極,我聽了都嚇一跳,但他接下來的一番話更加驚人。

「他說,所謂的『神』,只不過是一種代稱,大可不必把這種概念絕對化。假如一個拿著火焰噴射器的人回到遠古時代,他或許就是祝融;假如一個開著消防車的人回到遠古時代,他或許就是共工,沒有必要為了幾個詞大驚小怪。

「我忍不住問他,那在你的心目中,神仙什麼的到底存不存在呢?他沒有明確回答,摸著我的頭把話題岔開了。不過我注意到,他平時除了看書之外,最喜歡乾的事情就是捧著一個木頭盒子發獃。那個木頭盒子陳舊褪色,上面的漆畫已經不可分辨,但卻有幾行雕刻出來的古怪符號。他告訴我,這個木盒是他偶爾得來的,裡面也許藏著足以破解中國古代神話的驚人秘密。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破解出盒子上的符號,然後打開木盒。他說那些符號並不是自然形成的通用文字,而是某個古代組織的暗語,但他嘗試了所有的破解方法,都無法拼湊出通順的語句。

「其實盒子上只有一把銹得快要斷掉的鎖,壓根兒不需要鑰匙就能擰開。但他卻堅決不讓我打開它,說是盒子里裝的東西未知吉凶,一定要破譯出外面的暗語才能決定。我有時候真想趁他不注意把那個木盒打開看看,但又想到老頭兒一定會很生氣,於是就打消念頭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但一年之後,一場巨變發生了,村裡忽然來了一群從城裡來的紅衛兵,說是要『破四舊』。他們搗毀了附近的一座小廟,又搗毀了村裡的宗祠,村民們都不敢阻攔。幹完這一切之後,他們還意猶未盡,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他們,村裡有個臭老九叫袁川江,一直在搗鼓一些『統治階級胡編亂造出來欺騙愚弄百姓』的封建迷信的東西,他們立刻撲向袁川江住的茅屋。

「我連忙趕在他們之前去通知了袁川江,要他趕緊把重要的東西藏起來。在我的預想里,他那樣嗜書如命的人,肯定會抓起這本放下那本,到頭來一本都捨不得。但是出乎預料的,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從書桌上抓起一沓紙塞到我懷裡要我收藏好,然後抱起木盒就往外跑。

「紅衛兵們把他的所有書籍全都堆在空地上付之一炬,卻仍然不過癮,開始全村搜尋他。他畢竟只是個書獃子,哪兒有什麼躲藏的經驗,很快就被發現了。紅衛兵們追著他來到了村後的山上,終於把他逼到了一個懸崖邊。我跟在紅衛兵旁邊,裝作是看熱鬧的無知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