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歷史的碎片 第一節

西行面見成吉思汗的道路漫長而艱辛。

儘管已經在邪米思干大城休養了一段日子,丘處機的身體狀況仍然不佳。因此,當長春真人好不容易可以午睡片刻的時候,弟子們都自覺地不發出聲響,以便讓師尊可以好好休息。

然而丘處機入睡還不到小半個時辰,全真道士們暫居的算端氏新宮門外就傳來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丘處機的弟子於志可從遠處狂奔而回,一邊跑一邊發狂般地叫嚷著,嘶啞的喊聲在空氣里飄蕩著。

「志可!收聲!不要驚擾了師尊休息!」於志可的師兄李志常生氣地訓斥道。但他很快就發現有些不對勁,於志可的臉白得好像一張紙,嘴張大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就好像不張那麼大就沒有辦法呼吸一樣,圓瞪的雙眼布滿血絲,簡直要從眼眶裡蹦出來。而最讓人不安的是於志可嘴裡呼喊的內容。

「怪物!妖孽!」於志可彷彿要把自己的心和肺都喊出來,「怪物啊!」

師兄弟們慌忙把他扶進宮裡,手忙腳亂地喂水喂葯,但於志可已經陷入了癲狂狀態,一面極力掙扎著,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不停喊著:「妖孽!怪物!妖孽!」

「志可,抱元守一,澄心定意,妖邪自去。」一個嚴肅的聲音忽然響起,那是被驚醒的長春真人丘處機。

在師尊的提醒和點撥下,於志可終於慢慢地收束了心神。靜坐片刻後,他才顫抖著張口,用嘶啞的嗓音說:「師尊!我……我不是故意失態的。但是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一些不應該在這個世上存在的東西。」

「不必急,凝神靜氣,慢慢從頭說來。」丘處機在徒弟們端來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於志可喘息了一陣子後,緩緩開口說:「我剛才去了城北的一座破敗道觀。前些日子,在施粥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個流連於此的山東老漢……」

長春真人丘處機是在兩年前收到成吉思汗的邀請函的,他最終接受了蒙古大汗的盛邀,在73歲的高齡啟程奔赴西域與其會面,希望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在成吉思汗的心裡播下仁政的種子,讓世間蒼生少受些苦難。兩年後的冬日,他和隨行的十八位全真弟子來到了邪米思干大城,由於前方積雪封路百餘里,無法趕到大雪山東南和成吉思汗相會,他們將在此處過冬,等待開春雪融後繼續前行。

蒙古人的大屠殺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邪米思干大城的空氣里卻似乎依然飄浮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座絲綢之路上的繁華重鎮、曾經被亞歷山大大帝盛讚的城市,在成吉思汗的鐵蹄下遭遇了滅頂之災,再也不復過去美輪美奐的壯觀景象。儘管已經在緩慢重建,如今呈現在全真道士們眼前的,仍然是白雪覆蓋下大片大片的斷壁殘垣,進城的路途上,甚至可以在路邊見到無人掩埋的枯骨。昔日花剌子模帝國的都城僅剩下四分之一人口,顯得冷清破敗,籠罩在一種灰暗的色調中,一如居民們麻木饑饉的眼睛。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丘處機輕聲吟道,隨即長嘆一聲,「但盼能早日見到大汗,勸他止戒殺戮,以仁心治天下。」

進城後的所見所聞更加令人不忍目睹耳聞。此刻的邪米思干,仍然沒能從滅國屠城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副民生凋敝的景象,百姓往往食不果腹,賣兒賣女的慘事隨處可見。丘處機心懷仁慈,在算端氏新宮住下後,立刻命令弟子們用自己的口糧為城中居民施粥,一時間飢餓的貧民們蜂擁而至,讓十八名弟子和成吉思汗派來的蒙古隨從們忙碌不休。

12月的一個傍晚,鉛灰色的天空中又開始飄雪,氣溫低得似乎能把人畜的血液都凍住,但施粥的算端氏新宮門前依然排著長長的隊伍。於志可正在滿頭大汗地舉著勺子為饑民盛粥,前方人群里忽然傳來一聲悶響,他抬頭看去,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摔倒在地上,看來是凍餓之下身體支撐不住,生生暈過去了。

於志可連忙把大勺交給身旁的蒙古人,把老人扶到房檐下。這是一個右腿殘疾的漢族老人,或許是流連於此地的眾多漢人工匠中的一個,看他乾枯的面容和瘦弱的身軀,應該已經被飢餓折磨很久了。

於志可盛來一小碗熱粥,掐了幾下老人的人中。老人緩緩醒來,一時間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於志可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半碗粥,老人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

「謝謝這位道爺,」老人低聲說,「我實在是……餓得有些久了。」

「這些日子,都過來喝粥吧,」於志可說,「趁著我們還在這裡。等我們走了……」

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以後的幾天里,這位名叫王慶福的老人果然每天都來,每次於志可都會為他準備一碗熱粥,兩人漸漸熟絡起來。王慶福說,他原本是山東人氏,打鐵為生,卻在大金和蒙古人的戰爭中被蒙古兵抓住,強迫他隨軍西征。幾年前蒙古兵圍攻邪米思干,他被花剌子模軍的飛石打斷了右腿,被蒙古人拋棄,只能在附近做些零工勉強度日。

王慶福又問起全真道士不遠萬里來到西域的原因,於志可把丘處機的抱負向他敘說了一遍。王慶福聽完默然不語,過了好久才說:「你的師父很了不起。我還以為天底下的道士都是壞人呢,所以你們施粥開始好幾天了,我實在頂不住餓了才過來的,實在是心裡有些害怕。」

於志可並不感到奇怪:「你可是在山東老家遇到過什麼惡道士?」

王慶福搖搖頭:「不是,就在這座城裡。」

於志可這才微微吃驚:「就在這座城裡?邪米思干?這裡也會有道士?」

「是的,邪米思干,」王慶福說,「在邪米思干大城的城北地帶有一座道觀,觀里住著一個妖道。」

「妖道?」

「是的,妖道,會邪術的妖道。不過自從兩年前大軍屠城之後,就沒有人再見過他了,大家傳說他已經死了……」

幾天後,蒙古人提供的餘糧接近告罄,在新的給養運來之前,施粥只能暫時中斷,於志可這才有餘暇去往城北,尋找那個激發了他好奇心的道觀。在這座遠離中土的西域城市裡,竟然會存在著一所道觀,原本應該是讓人興奮和感動的事,但之前王慶福的講述卻給這種興奮蒙上了陰影。

「那是一個妖道,曾經活生生嚇死過三個小孩。」王慶福如是說,「此事雖然發生在我到來之前,但有很多人親眼目睹,千真萬確。」

「嚇死了三個……三個小孩?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志可忙問。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王慶福回憶著,「那個道士大概是十來年前來到邪米思乾的。非常奇怪,他的長相明明就是中土漢人,卻和漢地的道士大不一樣,他從不和人交往,更不要提做法事收徒什麼的了,但是卻偏偏有很多錢,能僱用工匠替他在城北建了一座道觀。道觀建成後,他便獨自一人閉門在觀內,不許外人進觀,自己也絕少入城露面。人們紛紛猜測他不遠萬里跑到邪米思干大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卻始終沒能得到答案。

「直到兩年之後,有人無意中發現,札蘭丁王子在一個深夜從道觀出來,大家這才明白過來,這個奇怪道士的背後,竟然是王子。事情涉及王子,自然就沒人敢去多嘴查問了,要知道萬一這當中牽扯到謀逆篡位之類的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掉腦袋的風險。好在這個道士雖然古怪,倒也並沒有打擾別人的生活,日子長了,也就無人在意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之後,就出大事了。

「那時候雖然無人敢去調查,但關於那個道士的種種荒誕無稽的傳聞還是在民間流傳著。有四個調皮搗蛋的小孩起了好奇心,竟然想要溜進道觀去看看。他們真的去了,但來到道觀外之後,有一個孩子忽然害怕起來,並沒有跟著翻牆進去,而是跑回家將此事告訴了大人。大人們緊張萬分,連忙趕到道觀,剛剛到那裡,就目睹了一場慘劇。」

王慶福的臉上現出了不忍的神色,眼神里卻有著無法抹去的恐懼:「他們剛來到道觀門口,一向緊閉的道觀大門就突然打開了,三個孩子連滾帶爬地從裡面沖了出來。他們的臉色煞白,整張臉都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得扭曲,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大人們也嚇壞了,慌忙給他們按摩胸口,但似乎沒有什麼用。孩子們就像是被妖邪附身了一樣,呼吸剛剛順暢一點,終於能夠發出聲音之後,就開始不斷地尖叫,簡直要把嗓子都喊出血來了。」

「他們……喊的是什麼?」於志可咽下一口唾沫,聲音也有點微微顫抖。

王慶福陰沉著臉:「他們其實一直只是在重複喊著兩個字:怪物!怪物!」

「怪物?」於志可沉吟著,「什麼樣的怪物?」

「不知道,除了這兩個字,那三個孩子再也沒能說出其他的話,他們就這樣不斷地拚命尖叫著,直到停止呼吸。」王慶福說,「而那個妖道,也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就那樣冷冰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言不發。三個孩子都死去之後,他才轉過身,默然關上觀門,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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