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八 檻車作歸舟

回到廣信,這裡一切都很平靜,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牽召仍舊率領掾屬出城迎接,一如我當時初到廣信。他說,當他知道李直突然帶走了整個郡的郡兵之後,就覺得大事不妙,作為太守,他立刻向洛陽奏報了這一切,同時派遣郵卒沿路打探消息。由於廣信城無兵可用,他也幫不上忙,只好留守城池靜觀其變。

我對他的解釋不感興趣,寒暄了幾句,就回到刺史府。我坐在榻上,油然想起阿蕌不久前就在這榻上去世,心裡空落落的,有一種揪心的難受。我又想起了這幾個月來乍悲乍喜的一切經歷,真覺得恍如一夢。如果不是做夢,怎麼會如此奇特?二十年來,我早就絕望了,怎會想到能在廣信這個霧瘴叢生的蠻夷之鄉,遇見我的妻子;又怎麼會想到我還有個兒子,才見過一次就死在我的手上;還有我的左膀右臂任尚,死得更是莫名其妙;尤其是和李直勒兵相攻,竟然一路打到了合浦郡,驚動了整個交州,讓蠻夷們看笑話。這樣的事,難道是刺史該做的嗎?這樣的刺史,能算稱職嗎?

我真的希望這一切都是夢。

然而它不是,我知道,我面前還擺著那支吐綬鳥的金釵,那確確實實是阿蕌留下來的,上面似乎還保留著她的體溫,她曾經和我在這個屋子裡絮絮叨叨說了好多天,二十年的歲月,從她嘴裡娓娓說出來,流遍了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有時午夜夢醒,我都恍惚感覺她還在我的身邊,溫柔地含笑看著我,對我說:「阿敞,我不能再陪你了,我要去陪晏兒了!」我原以為,雖然丟了兒子,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度過剩下的歲月,我們將來會一起回到居巢縣,回到原來的鄉里,修補好以前的老宅,養一條名叫「阿盧」的狗,種半塘荷花,一起坐在院里看著春花秋月,牛郎織女,最後雙雙魂歸泰山,永不分離。可沒想到,她還是離開了我,她艱難地答應了陪伴我,卻纏綿床榻,最終一病不起。

我恍惚是在夢中接到來自洛陽的郵書的,最惡劣的預想應驗了。但是當使者在我面前宣讀詔書的時候,我卻沒有什麼感覺,「檻車征回洛陽」是我預計的懲罰之一,沒什麼奇怪。唯一有些傷感的是,我終於被朝中的權臣和閹宦們抓到了把柄,在和他們的鬥爭中,我終於成了最後的敗者。

李直夫婦在獄中自盡了,不知是誰給的葯,大概是他的親信罷。我從掾屬的口中聽說,李直之所以要發誓起兵攻擊我,在於他妻子逼迫,那個瘋狂的女人用刀橫在他兒子李延壽的脖子上,說如果龔壽死了,她母子也不能獨活。她和兄長感情很深,兩人相差二十多歲,兄長對她來說,就相當於父親。此前妻妾成群的李直,一向對為他生了個兒子的龔氏言聽計從,再加上為了賭一口氣,他終於昏了頭,不計後果發兵去救龔壽,卻不想落得個全盤皆輸的下場。上天沒有給他一個救兒子的最好方法,反把自己陪了進去。說起來,是我殺了他們。

在這之前,我曾經去獄中探望過李直一次,我特意讓獄卒迴避了一下,心中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些隱秘的事告訴李直。儘管我非常想,我非常想對李直說,如果二十年前他當時不是那麼貪財,肯把阿蕌送還給我,那麼這一切也許不會發生。有一句諺語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而夜行。」復仇也是如此,如果不能讓仇人死得明白,那復仇的快意也將大打折扣。我想看李直悔恨如狂的樣子,他大概死也不願回想,當初那一刻的貪婪會在近二十年後遭到報應。

李直躺在牆角的稻草叢裡,頹然看著我,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你贏了。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你會那麼相信龔壽盜墓,他有什麼必要?他並非窮人。」

我冷笑道:「世上誰還怕錢多了。一袋珍珠擺在眼前,或許就會讓人立刻喪盡天良。」

他木然地望著我,根本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也許這麼多年來,他接受的饋贈和賄賂實在多得數不清罷。他咳嗽了一聲,悲聲叫道:「可是,他是那麼信奉鬼神的人哪!為了一個卜工的話,肯去山上偏僻小亭任職三年,這樣的人,怎麼會去盜墓?」

秘密這時立刻滑到我的唇邊,我差點就想告訴他,即使不是為了龔壽,我也不會放過他……但是耿夔拉了拉我的衣袖,低聲道:「使君,那些事不能跟他說。詔書不日就到,也許會征他回洛陽掠治,倘若他說你為了私人恩怨陷害他,只怕反弄巧成拙。望使君三思。」

還是耿夔考慮得周到,我只好極力忍住宣洩的慾望,悻悻地離開了獄室。

李直夫婦也得到同樣的詔書,可是他們已經沒有命去洛陽申訴。傳達詔書的使者只好催促我儘快啟程,耿夔說要護送我回洛陽,我拒絕了,詔書上沒有提及他,何必自找麻煩?誰都知道他是我最親信的掾吏,他沒有牽連進我的案件,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送我回去,不是給那些權臣們以口實嗎?最後耿夔被我勸服了,但是他說,反正他也要回家鄉江陵,一路正好順路,至少他可以把我送到江陵。

我再次拒絕了,我告訴他:「萬一朝廷下詔逐捕我親信的掾屬,你肯定排行第一。交州天遙地遠,猝然有急,還可以隨時逃亡。如果回到家鄉,豈不是送肉上砧?何況,你孤身一人,在家鄉也沒有什麼重要親人。我已經向牽召舉薦了你,說你明慎果斷,是上等的吏材,希望他能辟除你為掾屬。」

耿夔伏地泣道:「使君,交州天遙地遠,沒有使君,我待在這裡有何意思?寧願跟隨使君下獄,也不想孤身一人,仰屋空嘆。」

「不要再叫我使君了。」我慨嘆了一聲,「我已經不再是刺史,如果邀天之倖,我能夠不死,到時還有相見的機會。我現在心中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任尚君的家眷還在家鄉,你如果有心,就把我存下的薪俸想辦法送給他們。我平生閱人多矣,最珍愛的就是你們兩位……」說著,我自己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牽召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發檄將耿夔署為功曹史,這是太守掾屬中地位最高的官職了,一向號稱「極右曹」 ,牽召對耿夔這麼好,甚至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很為耿夔感到高興。牽召雖然懦弱平庸,但為人還真不錯,我如今成了階下囚,他還是那麼恭敬,和以前毫無兩樣。臨走的那天,他帶著牽不疑、耿夔和一干掾屬,在城東的都亭為我踐行。那天,往常悶熱的蒼梧,也風聲颯颯,飄著毛毛細雨,好像為我們的離別助哀。事實上,我的心情並沒有那麼壞,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破的案件也破了,該報的仇也都報了,我還有什麼可遺憾的?我喝光了眾人敬獻的酒,腦中有些暈乎乎的,正要爬上檻車的時候,忽然見有幾匹快馬追了上來,最先的一匹馬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使君慢走,使君慢走!」

一個矮小的身影從馬上一躍而下,我望著他,笑道:「蒼梧君,你也來了!」

他大笑道:「我如果不來,你豈不是要怨恨我一世?」

我也大笑:「我剛才已經怨恨你了。」

「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他道,「不過,我是昨晚才知道這個消息,今晨天還未亮,就一路換馬趕來,還好,沒有錯過。」

看著這個爽快的矮子,我胸中湧起一股暖流,大聲道:「很好,今天再和君侯喝個盡興,也不桿和君侯相交一場。」

蒼梧君大聲叫道:「上酒!」幾個侍衛從馬背上抬下兩個銅酒卣,擺上漆耳杯,將酒倒在漆耳杯里。蒼梧君舉起一碗酒,道:「使君,你放心,我趙信臣一直仰仗祖先的蔭庇生活,無德無能。雖然愛好交友,卻一向自恨盡不了什麼朋友之道。但今天頗有不同,如果不是使君偵破了盜墓案,捕獲了盜賊,也不會掀起如此大的風波。今天信臣在使君面前立誓,一定要泣血奏告朝廷,請求赦免使君,就算為此將家產傾盡,也在所不惜。明神上天,可以為證!」說著,他將一碗酒全部傾倒在地上。

能結識這樣俠肝義膽的君侯,也算是在蒼梧的一個意外收穫罷。蠻夷之地,也盡多急人之急、憂人之憂的忠勇之士,也許這不是中國固有的傳統,美德,它不當以地域劃分,而該以人群劃分。

我慨然道:「敞來交州和李直相怒,雖然出自公義,也枉害了不少交州百姓的生命,可謂死有餘辜。豈敢勞動君侯為敞乞命?萬萬不可。君侯的厚誼,敞心領了。」

「使君不必多言。」蒼梧君止住我的話,「使君之罪,自我得之,我焉能袖手旁觀?請使君滿飲此杯,我回去處理一下家事,即刻上奏皇帝陛下,請求親自去洛陽陛見,當面陳述使君的冤屈。」

我心裡嘆了口氣,皇帝陛下哪會親自讓你去洛陽陛見,大漢律令不許諸侯隨便出境,可不是說著玩的。不過想到他究竟受朝廷敬重,又和權臣沒有利害關係,或許上奏也能發揮一些作用也未可知。我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將滿滿一碗酒灌進肚子,笑道:「那敞就多謝君侯了,人生能得君侯這樣的知己,死亦何恨!」

在瀟瀟的疏雨中,我登上檻車,和蒼梧君、牽召、耿夔等人揮手作別,雨水打在臉上,感覺涼絲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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