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六 骸骨礫沙稠

不出所料,從枯井中果然發現了幾具屍骨。我想起當時所看到的枯井上的紅色井圈,冥冥之中,那一定是冤死者給我提供的暗示。因為那不是一般死寂的紅,而是艷艷的像火苗一般歘然閃爍,讓人心悸。我問過龔壽,他並未看見過那個紅色井圈。現在這口井仍在那裡,井圈和井壁一樣,仍是鐵硬的灰色,看不出來有任何塗過顏色的痕迹;上面鋪滿了綠色苔蘚,看得出來是多歷年所。伸頸從井口朝里望去的時候,我還能感受到絲絲的涼意,彷彿是當年井水殘存下來的。

工匠們把屍骨一具具打撈上來,起先是一具長的,然後是一具小的,再接著是一具粗大的。我猜第一具是蘇萬歲的,他很老,從頭骨看,牙齒都掉了好幾顆,和他的老年特徵正好匹配。第二具小的,顯然是縈兒,想到這,我眼中又浮現她可愛的樣子,心裡不禁感到神傷,多可憐的孩子!賊盜連這麼小的孩子都殺,怎麼下得了手?第三具,大概是女僕致富罷,因為蘇娥身材修長,沒有這麼粗大。這一老一幼一大的三個頭骨,排列在井台上,都用黑洞洞的眼窩望著我,他們曾經在我面前活過么,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站在井旁,等著撈出第四具,可是第四具在哪?工匠打撈了半天,只挖出了一些粗大的骨頭,看樣子是牛的,不是人的,還有兩隻車釭,一眼便知,是當時蘇家推的那輛小車上的。再接著挖,就是濕漉漉的泥土了。事先我沒有肯定說一定有第四具,怕這些工匠奇怪。見我焦躁,有個工匠自告奮勇地再次坐著吊籃下去,好一會兒,從井底傳來他瓮聲瓮氣的聲音:「使君,實在什麼也沒有了,小人把底都挖遍了。」

我只好命令吊他出來。他成了一個泥人,用水沖乾淨後,他呈遞給我幾十枚銅錢和一個銅鎖,說是最後的收穫。我一眼認出那個銅鎖是縈兒當時胸前掛的,銅錢則多是五銖錢,有的還是赤仄的,這種錢只鑄造於西京武帝時期,鑄造數量極少,大概是初建這個亭舍的時候,某位亭長不小心掉在井中的罷。我握著那些銅錢,又環顧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亭舍,想到它經歷的近兩百年的滄桑,不禁悲傷不已。這悲傷不是因為那些挖出來的屍骨,其原因比那大得多。

「為什麼只有三具?」我坐在井旁的石礎上,疑惑地問耿夔。

耿夔搖搖頭:「這種事使君最拿手了,下吏最拿手的只是傳遞信件,算賬之類,要不然,下吏豈非也要做到刺史?」

任尚好像靈感勃發:「使君,也許他們沒有殺蘇娥,而是把她擄掠了去當妾了,那蘇娥可真是個漂亮美人啊。」他眼中綻放出燦燦的光。

我突然感到憤懣不已:「這些該死的賊盜,總要被我查出來,到時叫你們滿門棄市。」

「使君。」任尚叫了我一聲,眼光有些懾懾的。他這個人性情耿直,好色也是毫不忌諱,不像耿夔那麼忠直且立身謹慎,所以細緻的公事我不會委託給他。我也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因為我想起了阿藟的遭遇,二十年前,她大概就是這樣被一夥賊盜掠走的罷,那幾個該死的賊盜毀了我一生的幸福,讓我不自禁地把怒火轉向了掠走蘇娥的人。雖然二十年後,阿藟失而復得,但有時我會不自禁地想,這個雖然只有三十九歲,但是看上已經年近五十的婦人就是我一直魂牽夢縈的阿藟嗎?我的阿藟是那樣的活潑,對我頤指氣使,而這個婦人卻安靜祥和,在我面前溫順得可怕。她雖然就是阿藟,卻再也不是我要的那個。這是我最大的憤懣所在。

要消除這個憤懣,必須要捕獲害死蘇娥一家的兇手。這一切都是來自於他。

從鵠奔亭回來,我躺在床上思索了一晚上,下一步要怎麼辦。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頭緒,感覺剩下的辦法只有拷問龔壽了。我打算在早朝的時候,把這件事再次委託給耿夔,但是第二天洗沐之後,還沒來得及吃早食,掾屬就來報告:「啟稟使君,郡都尉李直君前來拜見,說有急事。」

「叫他進來。」我道。我大概能猜到李直為什麼來找我,那確實是急事。這段時間以來,我也沒閑著,我打聽到李直對新娶的妻子,也就是龔壽的小妹百依百順。他多年沒有子嗣,只生了幾個女兒,為此娶了好幾個妾,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生個兒子。沒想到娶了龔家小妹,很快就生了個男孩。對龔壽,他能不關心嗎?何況龔家家產宏富,保住龔壽,自己能沒有好處?作為一郡都尉,他本來很輕易可以做到這點,如果因為我的到來,讓他失去了這個能力,這個羞辱他如何能夠咽下。當時我讓任尚擔任兵曹從事,要從他手中接管兵權的時候,他百般推託,自然也是為此。考慮到他在蒼梧任職多年,究竟更為熟悉本地情況,而且剛到就和他發生劇烈衝突未必是好事,再加上太守牽召的勸說,所以我當時沒有堅持要他完全交出兵權,平時郡兵仍是他帶領操練。可是我並沒有善罷甘休,牽召當時的懦弱讓我憤恨,他說:「李都尉帶兵有方,郡兵一向只服從他,使君還是不要和他爭一日之長罷。」話雖然說得委婉,可那種輕薄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我當時只是冷笑了幾聲,要牽召等著看。但其實具體怎麼做,因為一直忙於他事,我還沒有認真思慮過。

很快,李直大步走了進來,他的年紀雖然比我還大,可是身體壯健,絲毫也不顯老態。他的嘴邊長著一大蓬鬍鬚,密密地把嘴巴蓋住,我總是很擔心他進食是不是方便。見了我,他奇怪的有點局促,跪坐下來後,似乎不知道說什麼。也許他自己也覺得慚愧,對要求我的事說不出口罷。來蒼梧半年了,我們見面不多,他對我心存芥蒂,這是無疑的。想到剛來不久,我就拿出刺史的印信,告訴他奉詔書接管交州七郡一切事宜,也確實操之過急,那顯然給了他一個下馬威,雖然我最後沒有完全得逞,但陸續派進郡兵中的小吏,也讓他不能為所欲為。我單騎鎮服合浦蠻夷叛亂之後,他對我似乎有點好感了,不斷誇獎我的忠直膽大。牽召還告訴我,從未聽李直這麼誇過人,看來他開始有點服我了,我當時有點沾沾自喜。今天他想怎麼開口呢?我假裝和藹地一笑,打開話題:「都尉君,今天親步玉趾,突然光臨刺史府,不知有何見教。」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開口:「今天來見使君,乃是為了內兄龔壽的事,不知他如何得罪了使君,被使君派人拘禁在一棟屋子裡,不見天日。」

我假裝吃了一驚,疑惑地看著他,好像不知道他和龔壽有這層親戚關係。他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又不好意思地說:「不瞞使君,下吏一直無子,五年前娶了龔壽的小妹為妾,幸而老年得子,才不致讓祖宗不得血食。」

「哦。」我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都尉君有所不知,我派人請龔君來到廣信,在於他可能和一樁兇殺案有關。六年前,有高要縣蘇萬歲一家遷徙廣信縣,途徑鵠奔亭,在亭中被害,當時亭長正是龔壽,所以我讓掾吏好好款待龔君,請他暫時不要離開廣信,以便有了更多線索之後,可以找他對證。拘禁云云,從何說起?只怕都尉君是誤會了。」

李直點點頭:「這件事下吏也聽說過了,不過下吏認為,斷獄必須有人證物證,雖然蘇萬歲一家的屍骨在亭舍中發現,卻不能證明是龔壽所殺。也許他們一大早出發,在路上遇見賊盜,賊盜將他們殺害之後,扔進鵠奔亭廢井之中,嫁禍於亭長也不是不可能的。使君熟知,亭長乃親民之吏,平常主管賦斂斷獄,鄉里無賴少年多對之嫉恨,嫁禍亭長以報私仇,這在大漢的郡國中,是時常發生的事啊!望明使君三思。」

有關鵠奔亭案件,知道的人並不多,大約不超過十位,沒想到李直對一切事情竟然了如指掌,可見他在蒼梧確實眼線甚多。而且他如此能言善辯,也是我沒想到的,大概背地裡做了些功課。他說的沒錯,無賴少年子弟忌恨亭長這種親民官吏,時有衝突,攻亭報仇或者嫁禍陷害,例子可謂數不勝數,我當年做郡府決曹史時,就遇過不少。如果說有人想嫁禍龔壽,確實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禁猶豫是不是該放了龔壽,誠然,我可以用刺史的權力強行拘押龔壽,但他既然有李直這樣的親戚,說的話也在情在理,我就不好一意孤行。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給李直一個面子,他好歹是個二千石的官吏。再說,我何敞為官二十多年,從來以律令自束,毫無理由地系捕人也不是我的風格。想到這,我點了點頭,道:「都尉君這麼說,敞豈敢不聽從。君放心,我不會強留龔君在府中做客,他隨時可以回家。」

大概是沒想到這麼順利,李直喜出望外,拱手道:「多謝明使君,久聞使君在內郡斷案如神,在朝廷不阿權貴。一生廉潔自持,不妄受人一文錢財,唯忠直是遵,唯公正是尚,直深為佩服。」

他流利的吹捧讓我暫時忘卻了一些煩惱,我笑了笑:「客套話就不必說了,希望在蒼梧,能和君共同治理好郡事,庶幾不辜負皇帝陛下的恩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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