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一 仕宦何辛苦

督郵的職能是代替太守巡視郡內各縣,我們廬江郡府有兩個督郵,分別巡查南北兩部,我被署為南部督郵。臨走時,左雄特意讓我帶上一些舒縣的特產,轉交給他的父母,我的岳父母大人。這不用他準備,我和阿藟幾天前就準備好了一大堆禮物。在舒縣的鄉亭,阿藟和左雄都來送我,我叮囑左雄,一定要代我照顧好阿藟,左雄大笑道:「我是她的阿兄,照顧我妹妹還需要你這個外人提醒?!」我開玩笑地說:「誰是外人,現在可說不定!況且很多家庭的兄長,特別怕已經出嫁的妹妹回娘家歸寧,因為又要吃又要帶,心疼得要死。」左雄道:「那是貧苦人家,沒有辦法。我們左家雖不能說富可敵國,至少也是中產,豈會缺妹妹這點?再說,我得到你的舉薦,如今在議曹也有不菲的薪俸,你就閉嘴罷。」我拍拍他的肩膀,戀戀不捨地命令馭手出發,回頭看著漸遠漸模糊的影子,大聲道:「阿藟,一個月後,我就回來了,在家乖乖的,讓阿南陪你睡。」說著我鼻子都有點酸,我知道阿藟怕黑,一個人從來不敢睡,未出嫁時,都是阿南陪睡的。

來到居巢縣,縣長率領一干掾史,前前後後地跟著巴結我,連我回岳父母家探問也不例外。我有點同情他,他是三百石官吏,我不過是百石小吏,現在身份卻顛倒了。看來「鳥擇枝而居」這句話是對的,一個人有沒有出息,就像當年秦相李斯所說,看你是倉鼠還是廁鼠。我在郡府任職,雖然秩級不高,可仗著太守撐腰,狐假虎威,如果願意,驅逐一個縣令都不是什麼難事,他們又怎敢不巴結我。

岳父母對我也極盡熱情,讓我感到局促不安。他們給了我那麼好的妻子,按說我怎麼對他們屈膝禮敬都不過分,可是他們見了我,反倒顯得該感激我才心安,這世上的事,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在居巢縣呆了沒幾天,就去了皖縣,巡視過程一切都很順利。在皖縣,主要是觀看了一下鐵官作坊,這是我們廬江郡重要的甲兵鑄造地,我不能不謹慎。離開皖縣,最後一個巡視的縣邑就是遠在江邊的潯陽縣了。

到達潯陽縣的那天,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潯陽縣令派來的導騎就在離城十里遠的鄉亭迎接,我心頭有些奇怪,覺得潯陽縣令還真有些架子,竟然不肯親自來迎接我這個督郵。也許因為一路上比較作威作福的緣故罷,我對本來很正常的事,反而覺得不舒服。我告誡自己,潯陽縣令這麼做是對的,他沒有親自來迎接我的義務,派導騎來迎接我,完全符合律令。

我們的車馬在潯陽城中緩緩地走著,因為剛下過雨,地面還是濕漉漉的,空氣中也有一股濕漉漉的味道。路邊有一泓湖水,杳無邊際,讓人毛孔舒放。我斜倚在車較上,極目湖面,舒舒服服地打了一個呵欠。湖的左側還有一座高山,孤特絕拔,凌空而起。我問導騎:「這是什麼山?」他有氣無力地打了個呵欠,頭也不回道:「廬山。」我知道導騎都是各個縣邑花幾個錢臨時僱傭的街卒,沒什麼地位的,怎麼連潯陽縣的街卒也這麼傲慢無禮?我有點不高興了,但想到作為一個督郵,和市井小人一般見識也實在沒有必要,只是揶揄他道:「君昨晚被老婆打了嗎?怎麼如此不痛快。」

他回頭道:「據說督郵最怕老婆,不知是真是假。」這個導騎大約有四十多歲,表情懶懶散散,卻隱隱透出一股不可小覷的威嚴。我不由得打消了自己的氣焰,自我解嘲地道:「青年男子怕老婆毫不奇怪。」說著也不理他,腦子裡在想,難道我對阿藟百依百順的事,竟然傳到了潯陽不成,臉上不由得有些熱辣辣的。

見我沒說話,他卻又忍不住道:「督郵君怎麼不發火,據說君一向是不忍小忿,不畏豪強的。」

我道:「本督郵是不畏豪強,一般的賣菜佣,卻沒興趣理會。」

他一點不難為情,笑了笑:「那小人就拭目以待了。」

車子一直緩緩走著,十里路也並不太長,沒多久,縣邑門隱隱在望。我們暫時沒有進城,導騎把我安頓在縣邑外的傳舍歇息,說很快縣令就會前來拜見。管理傳舍的傳舍嗇夫倒是非常恭敬,說是知道我要來,早就洒掃了正堂,供我歇息。在傳舍里坐曹治事的戶曹掾史和一干佐史,也都齊齊前來拜見。我暫時忘了剛才的些微不快,和他們寒暄了一會,他們又紛紛告辭。我見縣令還沒來,就讓隨從在堂上自便,自己進了屋子,躺在屋子的南窗下歇息。窗外涼風習習,吹徹柳花,繚繞似雪。透過窗欞,可以望見遠處的廬山,在一團團輕煙之中,若隱若現。我一邊享受著熏風,一邊想著阿藟,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去了,心中喜悅不已,漸漸感覺眼皮有些沉重,想打瞌睡了。孰料剛欲進入夢鄉,就聽外面傳來陣陣尖叫:「放我進去……督郵君,督郵君,妾婦有冤情啊!」

我登時睡意全無,下榻穿鞋,跑到門口,見兩個門卒拽住一個中年婦人,將她的腦袋死死按進泥土裡,她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斷喝一聲:「放開她。」門卒尷尬地望著我,賠笑道:「督郵君,縣廷有吩咐,不許任何人來騷擾督郵君,何況這個婦人是個瘋子,邑中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我怒目而視,再次大聲道:「放開她。」

兩個門卒只好訕訕的將婦人放開,婦人抬起頭來,滿臉滿嘴都是泥土,她抬手隨便抹了兩把,呸呸連聲,吐出幾口泥巴,望著我,一絲驚訝的表情裝飾在她愁苦的臉上:「啊,督郵君這麼年輕……能不能管事?」

我不高興地說:「再年輕也是督郵,怎麼不能管事?你這婦人,有什麼冤情,快快講來。」

那婦人忙伏地道:「不是妾婦輕視督郵君,只是敬佩督郵君這麼年輕,也能當上這麼大的官。」說著她用雙手畫個大大的圈比附了一下,讓我忍不住笑了:「你進來慢慢說。」

婦人跟著我走進屋子,那兩個門卒,有一個早跑得無影無蹤,大概去縣廷報告了;剩下那個,在原地轉圈,像熱鍋上的螞蟻。我不理會他們,命令侍從不許放任何人進來。婦人跪坐在席上,哭哭啼啼地說著,很快我就弄清了原委。原來這婦人住在潯陽縣的忠孝里,年輕時就已經守寡,還好有一子一女,兒子靠她拚命耕作,替人縫補,送到縣學宮讀書。女兒長得略有姿色,幫她料理家務。有一天女兒忽然失蹤,遍尋不獲。隔了兩天,屍體在閭里的大門外發現,渾身傷痕纍纍。她驚怒泣血,跑去縣廷告狀,縣令潘大牙草草看了一下,說她女兒是自殺,叫她不要無理取鬧。「妾婦的女兒一向溫順,一家人生活雖然貧苦,卻很融洽,怎麼會突然自殺?而且失蹤數日後,屍體吊在閭里的大門上,全身都是傷痕,怎麼會是自殺?難道自己能把自己打得渾身傷痕嗎?那背上的傷痕,自己又怎麼下手?求督郵君為妾婦做主啊。」說著,她泣不成聲。

我勃然大怒:「豈有此理,你女兒屍體在哪?帶我去看看。」

她哭得愈發厲害:「屍體,很快就被縣令派人搶走,不知道埋在哪裡。縣令還扔給妾婦一萬銅錢,叫妾婦老實一點,不要再無理取鬧,否則叫妾婦的兒子也要倒霉。妾婦雖然害怕,卻終究不忍女兒死得不明不白,要去郡府告狀,可他們說妾婦是瘋子,不發給妾婦出城符節,還指使本地惡少年,真的把妾婦的兒子捉去活活打死,拋在野地里。妾婦已經家破人亡,裝瘋賣傻,一直隱忍至今,才保住性命,聽說今天督郵君要來本縣巡視,特地冒死趕來,求督郵君為妾婦做主。」

我氣得渾身發抖,從這個婦人的語氣和表情來看,我完全相信她的話是真的。小時候我在居巢縣的時候,閭里的鄰居也經常沒事找事地欺負我家,最後總是得了便宜,還要我家向他們告罪。我母親那時委曲告饒的樣子,一直讓我記憶猶新。從這婦人的身上我看到了母親的影子,一個安分守己的百姓,如果不是碰到了萬不能忍的冤屈,怎麼會變得如此瘋狂。我在屋裡急促地踱來踱去,正要吩咐隨從駕車去縣廷,這時戶曹掾匆匆跑了進來,道:「督郵君,這婦人是個瘋子,全縣盡人皆知,督郵君千萬不要聽她胡說八道。」

我還沒說話,婦人就尖聲大叫道:「我不是瘋子,我以前裝瘋,都是為了迷惑你們,要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我聽說督郵君鐵面無私,今天才來拚死告狀。如果督郵君這次不為妾婦做主,妾婦就一頭撞死,死後變成厲鬼,也要找你們報仇。」

我把目光投向戶曹掾,他有些尷尬。我命令隨從:「去縣廷徵召一些士卒來,我要好好查問這件事。」隨從接過我手中的竹簡,上面是太守親筆書寫的命令,凡在我巡視的區域,有必要的話,可以立刻以此令徵召士卒,系捕縣令以下的官吏,縣令有罪,也可以向太守報告,請示是否驅逐。

隨從應了一聲去了,戶曹掾一聽趕忙過來把我拉到一邊,輕輕地說:「督郵君,敝縣縣令和京師孫將軍是有親戚關係的,請督郵君三思啊。」

如同兜頭被潑了一盆冷水,我的怒火一下子滅了,剩下的是濕漉漉的灰燼,非常污濁難受。他說的孫將軍,無疑是指現在朝中炙手可熱的宦官孫程,因為擁戴有功,他被皇帝封為浮陽侯,我這個小小的郡督郵去碰他,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