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九 猛憶新婚日

婚禮是在我家原先的蓬門蓽戶中舉行的,這棟原先搖搖欲墜的屋子,在我去郡府任職的半年後,就被裡中富戶自告奮勇地合夥出資翻修了,雖然不能算高堂邃宇,起碼一般的烈風暴雨再也拿它沒辦法。人當了官真是好,往常見了你掩鼻而走的富人,眨眼間似乎成了你的親戚,別提有多親熱。缺錢也不需要你張嘴,他們會主動請求借給你,這就是所謂的世態炎涼!怪不得前漢的廷尉翟公會感嘆「一貧一富,乃見交態」。

婚宴延續到很晚,那些閭里的富人們,一直吵吵嚷嚷的喝酒吃肉,根本不理解春宵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好不容易等到酒闌歌罷,我終於能把心愛的阿藟獨自相對。我一件件褪光她的衣服,像剝去一片片竹筍,她柔滑潔膩的身體就在我懷裡了。面對這具美輪美奐的身體,霎時間我都有些自卑和羞愧,我不停地吻著她柔軟的唇,和她唇對唇呢喃地說話。在今天這個美好時刻之前,實際上我們只見過一面,自然有說不完的話語。我們翻來覆去地敘舊,說得也不過是那唯一一面的感受。我談起當初對她的驚艷,她那種風中泠泠欲飛的仙姿,她的一語一笑,她叱狗的嬌柔神態,她喚我陪她玩六博的帶笑面龐,以及出門迎接父母蹦蹦跳跳的動作,無不讓我神魂顛倒,夢想千回。她則說,對我沒有多少印象,之前只是聽左雄時常提起我。那天我去的時候,她正好無聊,就喚了我一起玩,不巧很快就碰上她父母回來,雖然沒有玩成,但也並不失望。我聽在耳中卻有些失望,大概少年男子都是如此的罷,明明知道自己的品貌並不足以打動自己心儀的女子,卻常常自我幻想,在那個女子心裡,自己一定是重若千鈞。當然,這種失望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何必介懷,不管如何,這個當年我千思萬想的女子,如今已經和我裸裎相依,自己已然成了她的丈夫,她成了自己的妻子,這種幸福,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知道。那天晚上,我和阿藟歡樂了多回,每一回之後,仍舊毫無睡意,呢喃不休地又重複一遍剛才的對話,我問她,為何當初見了那一面之後,我屢次找借口去她家時,為何卻總是再也不能相遇。她輕笑道:「正是為了躲著你這個淫蟲,因為那唯一的一次見面,我就發現,你看我的眼睛總是色迷迷的,我害怕。以後,我就叫你阿色罷。」這打趣的話亦讓我神醉不已,除了再對她色迷迷一回,似乎別無他法。她的身體讓我產生了如此的迷戀,不知不覺間,我聽見了雞鳴的聲音,紙窗上晨光熹微,天色已經亮了。我們只能打個呵欠,下床梳洗,然後去拜見母親。阿藟的腿幾乎站不穩,我憐惜地抱著她,直到堂前,才放了她下來。

新婚過後不久,我們一起去了舒縣,在太守府附近的中陽里租賃了一間房子,把母親和妻子都安頓下來。我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之所以把母親排在首位,倒不是因為我覺得母親比妻子重要。在我心裡,阿藟其實遠遠比母親重要,雖然我也很愛我的母親。在大漢,人人都把孝放在第一位,這有什麼合理性呢?對,母親固然生養了我,但這是我自己願意的嗎?像我這樣最終能出人頭地的,倒也罷了;對於那些毫無出頭機會的普通百姓來說,他們一輩子只能在足蒸暑土,背灼炎火的時間中度過,他們會高興父母生他們下來么?在這塊土地上,他們能得到什麼?得到的僅僅是數不盡的徭役,交不完的田租,受不夠的凌辱,灑不遍的汗滴,他們為什麼要感謝他們的父母?感謝他們在自己的床笫歡樂之餘,將他們帶到這個陌生而殘忍的世界上來受苦嗎?我之所以對那些儒學之士極為痛恨,就是因為他們製造了數不清的所謂孝子,同時也製造了數不清的罪惡,他們是大漢帝國乃至人類文明最大的敵人。

尤其是,我和阿藟的分開,也正和一個所謂的孝子有關。

舒縣的生活,起初是很寧靜的,每日坐曹治事,每日按時回家,因為是太守治所,這個縣邑比我的家鄉居巢縣要繁華得多,風景也近似。每日我回家途中,都要路過旗亭東鬧市,我會順便在那裡買點菜帶回家。阿藟閑時就在院子里蒔花弄草,或者和她娘家帶來的婢女阿南一起刺繡說笑。我回來之後,阿南就會識趣地走開,接過我手中的菜,去煮飯燒水。我則坐在門檻上,獃獃地看著阿藟美麗的顏容,如果可能,我寧願一刻也不離開她。有時我和她坐在院里的槐樹下玩六博,六博是我們最喜歡的遊戲,它好像是我的媒人。這個遊戲我當然比她玩得好,可是她玩不過我就耍賴,每次我擲瓊擲出了高的點數,她就會找出種種匪夷所思的理由來否定我的那一擲,宣布無效,什麼剛才有個蜜蜂飛過,讓她走神了沒看見我作弊啊;又或者她剛才想著阿盧在家裡餓不餓,沒有心思啊(她之前想帶阿盧來舒縣,可是她父母不捨得)。每次她撒嬌般說出這些匪夷所思的理由,我就心神蕩漾,舉手投降,由她怎麼辦了。每日在府中,我一有空閑,腦子裡就裝滿她的影子,巴不得趕快聽到府中的鐘響,到了日仄下曹的時間,能早早回家看見我的阿藟。因此,我坐曹時,開始經常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終於導致在一件事情上出了差錯。

那一次,揚州刺史派他的別駕從事來拜會周宣府君,我本來安排好了他們會晤的時間,到了那個時間我一直想著回家的路上要給阿藟買一種首飾,竟然忘了自己的職責,沒有及時派車馬去城外的傳舍迎接別駕從事,害得周宣白白等了一個時辰,別駕從事當然也非常不高興,對周宣說,我這個主簿當得不大合格。

第二天,周宣將我召去質問,我無話可說,只有慚愧地免冠請罪。周宣叫我起來,道:「你昨天的行為,差點讓我懷疑自己看錯了人,也許你有自己的理由,但那不重要。不管你的理由有多麼充分,總之信賞必罰,主簿一職,你是不能幹下去了,你還是回到你的決曹史位置上繼續罷。」

這個責罰讓我大跌臉面,前兩天的黃昏我和阿藟在庭院里看花的時候,還順便談起了升職的事,我對她吹噓說,自己很快就可以升任督郵。她倒不怎麼在意,說:「你升職了,我父親肯定高興,不過那時你就要四處巡行,沒時間陪我看花了。」她在院里四角都新種了果樹,梨樹和桃樹,還有櫻桃。那時正是暮春,天清氣爽,院子里落英繽紛,時不時有黃鶯和燕子飛來,燕子還在我們家的樑上銜泥搭了一個巢。當燕子夫婦飛出去的時候,我很想攀上梯子去掏幾個燕子蛋給她玩,她立刻阻止我,說我殘忍。也許是她的出身和我不一樣罷,心腸也要柔順些。她還老抱怨我臟,有時我母親也看不下去了,對我說:「你這個妻子也太受嬌慣了,你現在好歹是個官,一點不比她家差,得拿出點硬氣來,要不然一輩子被妻子欺負。」母親真好笑,才從貧困中脫身,就擺出一幅世家的嘴臉了。她不知道,在他兒子心中,這個女子有多重要。要是母親知道自己在他兒子心目中,並沒有這個女子重要,只怕會很傷心的罷。

我把母親的話半開玩笑地複述給阿藟聽,她笑了:「阿姑管得這麼寬,枉我還經常爬到樹上摘桑葚給她吃呢!阿敞,你說我該怎麼做啊。」我摟住她的腰,在她鮮嫩飽滿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笑道:「你在她面前,就該給你丈夫一點面子,你愛乾淨,這沒問題。其實我母親也愛乾淨,只是不如你罷了。在屋子裡,你怎麼使喚我,我都沒脾氣,但是在她面前,你要裝作對我恭敬一些,學學梁鴻的妻子,舉案齊眉,不行嗎?」她在我懷裡扭來扭去:「別抱我,別親我。我就是這個脾氣,你要是不滿意,可以給我寫張休書,另娶新人啊!」說完又不禁笑出聲來。我又去親她,剝她的衣服,呢喃地說:「就算我死了,也不會這麼便宜你,還想要休書,跑不掉你。」於是又扭在一起。

可是自此後,阿藟在母親面前,果然裝作對我百依百順,不過有時會偷偷給我拋個眼色,向我伸出小指。母親很高興,又開始念叨些別的事,她的目光像狼一樣,天天盯著阿藟的肚子,力圖發現有什麼反應。但是秋去春來,母親總是失望,阿藟的肚子一直扁平如故。母親又開始念叨了,說她怎麼老是懷不上啊,還派了鄰居老媼來隱約指責我,暗示我們小夫妻肯定夜夜貪歡,耗損了精力,要不然怎會連個孩子也懷不上。我辯解說,我們才新婚不到一年,急什麼。老媼說,什麼一年?哪家夫婦不是一個月就懷上了。她警告我,要想懷上孩子,那事就不能幹得太頻繁。這些赤裸裸的粗話,讓阿藟聽得面紅耳赤,一扭身跑回房裡。我公然撇下老媼,笑著追上去,將她撲倒在床上,兩手順勢熟練地去剝她的衣服,被她阻止:「小淫蟲,停下,阿媼才說了你,還是這麼色,一點不害羞,別讓阿姑又來怪我。」抱著她溫熱而軟的身子,我哪裡忍得住,覺得渾身發燙,只好告饒:「別聽她的,夫為妻綱,丈夫要做什麼,妻子要曲意承歡,這才是最重要的。」夫為妻綱這個觀念對她好像還是有些毒害,她只好半推半就地答應。事畢,我們倚在枕上,又呢喃地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恍然間聽見窗戶吧嗒一聲,一隻色彩斑斕的鳥兒從窗欞飛了進來,阿藟看見它,蹦了起來:「功曹鳥功曹鳥。」她叫道。那隻鳥聽了她的叫聲,一點不害怕,反而飛到我們床前的鏡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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