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 彩綬逗淚眸

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沒過幾天,耿夔匆匆過來向我報告,說何晏在獄中自殺了。他十分自責,道:「我連著幾天拷掠他,他總是不說;或者說了,我派人去查,卻是假的。我也沒對他用刑,只是命令幾個獄吏監視,不讓他睡覺。」

「這還不是用刑?」我不高興道。

他局促地說:「使君息怒,下吏是想,這究竟不算什麼皮肉之苦。」

我道:「既然一直有獄吏監視,為何他還能自殺?」

他道:「有個獄吏憋不住,出去撒泡尿,回來就發現他躺在地上不動了。」

我抬抬手,道:「罷了。」心中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有個很怪的毛病,倘若一件東西過於美好,讓我喜之不勝,後來突然發現它有了瑕疵,我就會陷入焦躁的境地。一如既往地喜歡不可能,想扔掉又捨不得,於是反而希望別人不小心把它打爛,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拋棄了。對何晏,我大概也是如此罷。

我去獄中看了看何晏,他躺在亂草堆里,滿頭是血,身上確實沒有傷痕,只是臉龐比之前瘦了一些。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絲憐惜,這不久前還那樣英俊的小吏,現在變成了這般模樣,他在這世上的希冀、渴望和計畫,和他的生命一起結束了,可是這些誰會關心?這種念頭我也只是在心頭閃過一瞬。很快我就實實在在地思考,他為什麼要做這種枉法的事呢?為什麼又要畏罪自殺呢?如果他伏罪求饒,說不定我會放過他,現在我只能下令將他好好殮葬。我心裡又有一絲煩悶,既然他死前沒有說出誰是同謀,這件盜墓案就不能完全查清楚了。不過有了他,至少可以對蒼梧君有一個初步的交代,其他的人,我再慢慢查罷。

我走到院子里,南方真有南方的好處,此刻的洛陽大概已是寒風凜冽,而蒼梧卻依舊溫暖如春。院子里鳥語花香,讓我覺得陌生而興奮。這些天我的睡眠真是糟透了,不是夢見合浦的事,就是夢見盜墓的事,今天早上也是被一個夢驚醒的。我夢見一群人正在舉行宴會,相互酬酢投壺什麼的,玩得興高采烈,這時突然闖進來幾個很奇怪的人,穿著很奇怪。他們闖入後,就自顧自地搬東西,把宴會人面前的金銀器皿全都搬走,一件不剩,對宴會人完全視若無睹。宴會人想阻止他們,急得兩手亂抓,卻每次都抓了個空。這時他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早就死了,全是鬼,他們是在自己墓室里舉行宴會,而這些闖進來搬東西的,都是盜墓賊,自然無法看見他們了。

我被自己的夢嚇醒了,進早食的時候,隨口說起這件事,對耿夔說,那些厚葬的王侯們真是想不開,不管把墓室打造得如何堅固,不管派多少士卒守護,易代之後,仍不免落入盜墓賊的手中,又是何苦呢。

耿夔似乎沒聽到我的話,指著那個飛翔的鳥說:「使君,你最喜歡的吐綬鳥。」

果然,一隻色彩斑斕,長尾巴的鳥翩翩掠過花叢,它飛了一圈,停在樹枝上,兩翼張開,和尾翼相連,如同團扇,美麗異常。嘴裡突然吐出一件長數寸左右的舌頭似的東西,顏色也是五彩彪炳,須臾之間,又收縮了回去。我仰臉看著它,不由得熱淚盈眶。

任尚在旁奇怪地看著我,道:「使君,你怎麼突然哭了。」耿夔在一旁暗暗扯他的衣襟,似乎是暗示他別問。我抬袖擦乾眼淚,道:「沒什麼,剛才想起了一件年輕時候的事。唉,沒想到蒼梧也有吐綬鳥。」

任尚道:「使君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了,只有為女人才會這麼難過罷。」

我破涕為笑:「那麼你說說,為了父母就不會這樣嗎?」

任尚道:「使君,我任尚是個粗人,不懂得那麼多的說辭。母親我是想念的,因為對我好,但少年時喜歡的第一個女人,更讓我忘不掉。」

我這兩個得力的左膀右臂,都是這樣不拘禮法的人,但絕不是不忠不孝的奸惡小人。我有時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人的言行經常會脫節,嘴巴上說得好的人常常毫無廉恥,嘴巴上蔑視禮法的人卻往往宅心仁厚。這世上,到底人性是好是惡,我也極為糊塗。按照我的人生經驗來講,人性之惡,是昭然可見的;但為何也有不少人確實是蹈忠履義,持節不回?孟母為了兒子學好,不惜舉家三遷,似乎證明人生於世上,易受周圍的影響;但我也確實見過不少出生於蓬門蓽戶,成長於盜賊橫行的閭里之家的人,溫恭有讓,品節淑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當然,這些我都想不清楚的問題,我不會去問他們兩人。我只是點頭道:「我想起了我的妻子,我喜歡吐綬鳥,其實是跟她有關的。」

那是何等溫馨的一些日子!

廬江郡的治所在舒縣。我到舒縣不久,因為辦事能幹,讓周宣大為歡喜,很快就擢拔我為主簿。主簿是太守最親近的官吏之一,舉凡太守的一切計畫安排,包括坐朝聽政,下縣巡行,接待賓客,都由我主持,號稱郡中綱紀。由決曹史擢拔為主簿,如果順利的話,一般也要經歷倉曹、兵曹、戶曹等幾個階段,而周宣卻在一年之內將我直接擢拔為主簿,可以看出他對我的偏愛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向周宣舉薦了左雄,希望他也能來舒縣,和我同府共事,同時也希望藉此機會,讓左博考慮,儘快把左藟正式嫁給我。那時我二十一歲,左藟也快十七歲,也算到了嫁娶之年了。

周宣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當即命令門下記室史草擬教記,署左雄為議曹。因為當時諸曹都有人選,無人引退,只能讓左雄暫且擔任議曹這樣的散職,有機會再轉任獨當一面的列曹官。教記發到居巢縣不久,回覆文書就到了,說左雄不日將啟程。周宣也知道我的意思,特別讓我跟著督郵巡行居巢縣,順便把我的母親接到舒縣定居,當然我也可以趁機去見左博,暗示求親之意了。

還沒等我請求,左博已經主動提出,要我和左藟儘快完婚,完婚之後,就可以把左藟帶到舒縣。他當過縣丞的左博,自然知道我現在的地位意味著什麼,主簿雖然不過是太守辟除的屬吏,不如他當年做過的三百石縣丞那麼大,但是前途卻遠非一個小小的縣丞能及。在一郡之內,正常情況下,除了太守之外,最有權勢的是太守的親信,秩級只有百石的功曹史,而不是那些六百石的太守丞。我現在年紀輕輕,已經做到主簿,離功曹能有多遠呢?能當上功曹,離縣令又有多遠呢?這些,他不是不知道的。

左雄對我的舉薦非常高興,他大概是我所見的最善良正直的一個人,毫無嫉妒心,雖然他會開玩笑說:「我這麼漂亮的妹妹,嫁給你這個邋遢豎子,當真是冤枉了。」我也毫不生氣,因為我知道他內心的純正,這種肝膽相照的朋友,在我後來的做官生涯中再也沒有遇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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