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上奏免珠賦

我在合浦待了幾天,看著巨先率領種人忙碌地修築先前被他們砸爛的府寺。他們幹得很賣力,沒幾天就把一切整理得粲然齊備。這期間我和巨先談了幾次,發現他並不是我開始想像的那樣,對漢人官吏有著發自內心的恭敬。他的恭敬,與其說是自覺的,不如說是無奈的,這讓我很吃驚。我質問他:「你們這些人不慕王化,沒有文字,不知道詩書禮樂,永遠生活在昏聵黑暗之中,不覺得可怕嗎?你大概不知道,犍為、永昌等邊郡,有多少蠻夷都聯合向皇帝陛下上書,要求率種人內屬,成為漢朝郡縣,正式廁身為大漢禮樂文明家族的一員,皇帝陛下還未必肯答應,現在你們已經沐浴在皇帝陛下的德澤之下,為什麼還不肯珍惜呢?」

巨先悶聲道:「使君,其實我們想過我們自己的生活,不希望漢人來參與。也許你們漢人是有文明禮樂,是生活得比我們清醒明白,可是在你們到來之前,我們捕魚采果,撈珍珠,養鳥獸,飽食終日,引吭而歌,也過得非常快樂。你們漢人官吏一來,無休止的賦稅更徭,搞得我們居無寧日。如果使君肯設身處地為我們想想,就會理解我們了。」

「那你為何對我如此恭敬,見了我就扔掉兵器投降?」我奇怪道。

「沒有辦法而已。」巨先道,「即使我們殲滅了張鳳軍,漢人兵馬源源不斷地開來,我們的結果只怕更慘。所以活在世上,最佳既然不可求,不得已求其次,只能期望像使君這樣的良吏多多來到我們交州當刺史和太守了。」

屈辱的無奈,他說得也許有一定道理罷。我嘆了口氣,要是在內郡,聽到這樣悖逆的話,我肯定會大發雷霆的,然而這幾天我親眼見到他們生活的困苦。我去過他們的村寨巡視,巨先家中男子甚多,居處生活算是種人中好一些的了,但我進屋之後也不由得駭異。牆壁都是土墼壘成,裡面的床帳案幾等用具顏色晦暗,不知道傳過幾代;房頂梁椽則是長木橫架,樹木枝丫尚在,幾乎沒有做任何斧鑿的加工;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可能由於此地過於濕潤,房樑上還長了青綠的苔蘚地衣以及說不清名目的藤蔓等植物,鬚髮累累下垂,叫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生人的居處,整個屋子就像是一個剛打開的墓葬。那些傢具什物的色澤,和出土什物的色澤沒什麼兩樣。我不由得落下淚來,又走訪了其他幾戶,比巨先家尤為窘困,矮小的土墼房屋,前後都是泥濘獨麓,簡直不能下腳,和野獸的窩沒有什麼區別。想起這些,我確實無話可說,只能辯解道:「難道皇帝陛下一點好處也沒給你們么?」

「倒也不能這麼說,至少教會了我們種桑、養蠶、織布,有時碰上新年大赦,皇后太子冊封,還會普賜錢帛酒肉……要是漢家官吏都像以前的周宣太守那樣廉潔奉公,我們又何必舉兵造反。我等雖是蠻夷,卻也並非不知道好壞。」他嘆氣道。

我陡然欣喜起來:「君不知道,我就是周太守的門生故吏啊!」

他一點也不驚訝:「小人早就知道了,否則也不會確信使君的為人,又怎敢陣前扔掉武器投降?」

原來如此,他們還真是有心人。為人處世,最珍貴的還是忠信。能得到別人信任,比什麼都強,又怎麼能不儘力把事情做好,以對得起那份信任呢?這也算是回報一種特殊的知遇之恩罷!我又道:「你們既然愛戴像周府君這樣的官吏,而且承認因為他學會了採桑養蠶織布,這說明我中原的禮樂文明,對你們也不無裨益,又怎麼能說我們來之前,你們也過得很快樂呢?刀耕火種,生食魚鱉,渾然不知禮樂,這又算什麼快樂?」

他默然了一會,道:「那為什麼你們漢人不可以只教給我們養蠶織布,文字技巧,而不搶奪我們的珍珠,強收我們的賦稅呢?漢人官吏的貪婪,給我們帶來的痛苦,遠甚於那些利益啊!這樣的禮樂文明,又文明在哪裡?」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服他,一個連文字也沒有的蠻夷之族,怎麼可能過得快樂?然而,他的話似乎也不是毫無道理。有些事我還得慢慢想想,從本質上來說,他肯定是錯的,至於錯在哪,時間會給予說明。

事後我和張鳳商量了有關蠲除或者減免合浦郡珍珠賦稅的事,見我說服了群盜投降,平息了事端,張鳳也很歡喜,但對蠲除合浦珍珠進貢的事仍有異議:「使君,不是我等貪冒,乃是大將軍向皇帝陛下吹噓,說合浦的珍珠如同天上的繁星一樣閃爍,使君如果能說服皇帝陛下,我等又何必和蠻夷起刀兵之爭呢?」

我道:「據說府君和大將軍有故舊之交,只要府君肯向大將軍進言,我想沒問題的。」雖然大將軍梁冀這個人,我想起來他就感覺噁心,可是沒有辦法,他就像橫亘於獨木橋上的一泡熱騰騰的大便,躲無可躲,避無可避,除了掩鼻而過,實在別無他法。

張鳳沉默著不說話,我又道:「我也只是能勸說蠻夷們於一時,萬一他們再次行險造反,我想府君雖有大將軍為之緩頰,只怕也難免詔書譴責罷。方今朝廷多事,羌人多叛,實在不想交州邊郡再起釁端啊!」

這句話觸動了他,他果斷地說:「那好,請使君上奏皇帝,我給大將軍寫封書信告白。」

我也答應了他,立刻上書皇帝,奏報這場變故,又告誡張鳳,詔書未下之前,千萬不可再逼迫百姓下海採珠。做完這一切後,我乘車馳回廣信,準備通過郵傳把奏章向皇帝報告,卻在端溪縣碰到了朝廷派來的使者賈昌。

賈昌是我在洛陽的熟人,這次奉皇帝陛下的命令,特地來端溪看望蒼梧君的。這次他給蒼梧君送來了金縷玉衣,雖然現在的蒼梧君不過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可誰能料到自己的壽命呢?預先準備總是必要的。見了洛陽來的故人,我非常高興,把在合浦發生的事告訴賈昌,請求他務必向朝廷請求蠲除珍珠的進貢。賈昌爽快地答應了,然後我們開始研究盜墓案,我說了這件獄事的困難以及我此前做的工作,同時表達了一定要窮究下去的決心。和賈昌長談了半夜,第二天,我們揮手告別,我回廣信縣,他則繼續趕往蒼梧君所住的群玉城。

端溪縣離廣信很近,一天時間就到了。進了城,我讓任尚回家休息,自己徑直來到府里。見耿夔和牽不疑正在庭中射箭,見了我,耿夔興奮地拋下弓,說已經通過郵傳,先行知道合浦招降成功的消息了,沒想到我回來得這麼快。牽不疑也上來賀喜:「使君不費一箭一矢,就讓叛賊束手,使我曹練習箭術,都覺得無用武之途了。」他還真會說話。耿夔打趣他:「那你剛才還贏我這麼多?」牽不疑倒不謙虛:「若是往常,只怕贏得還多。」耿夔道:「你也只能贏我,若跟我的兄弟任尚相比,只怕沒有勝算。他不輕易出手,一出手箭矢必定貫頸而過,絕無生還。」牽不疑吐吐舌頭:「這麼厲害,那他還是不要出手得好,以免殘害生靈。」又說了一會兒,他拱手向我告辭。我欣然望著他的背影,對耿夔道:「這位牽公子不錯,怪不得能讓我的耿掾屈尊與交。」耿夔大笑道:「使君更加知人,才能找到下吏這樣的標尺。」

我們又笑談了一陣,說起在合浦的事,耿夔樂觀地預測道:「這次造反平息得如此成功,皇帝陛下一定會對使君另眼相看,也就會召使君回洛陽,重任司隸校尉。」

我卻開始對在這裡做官,越發感到有興味起來。在朝中當司隸校尉,使貴戚斂息,權臣側目,固然痛快,可不能盡興,遇上真正的跋扈之臣,總是無可奈何,還會給自己帶來禍患。反倒在這遙遠的蒼梧,我感到了一陣盡情馳騁的快意。我擺了擺手:「如果不把蒼梧君墓被盜一事查清,我有什麼臉面回洛陽。」

耿夔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道:「使君你不說我險些忘了,前天一位玉器匠人來拜見使君,說他可能發現了應龍佩的另外半枚……」

我一口水噴到地上,跳了起來,「那還等什麼?快,把他叫來。」我扯著嗓子喊。

耿夔嚇了一跳:「好,我馬上去叫。」

我在堂上來回走著,興奮得不行,但又懷疑有誤,福無雙至,這麼容易就發現應龍佩,明神對我未免過於眷顧了罷。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院子里馬車的轔轔聲一下子戛然而止,接著遙遙聽見耿夔聲音傳來:「使君,使君,我找到他了。」

我還要擺擺官架子,假裝毫不經意地靠著憑几,默不作聲地擦拭著自己的佩劍。只聽一陣腳步聲由遠到近,我低沉著嗓子道:「來了。」

耿夔道:「來了。」他也許在暗笑,私下裡,我和耿夔向來是嬉戲打鬧,不大講究什麼上下尊卑的。可是在公開場合,外人都覺得我像鐵面刺史,和掾史之間的君臣之分,絲毫也不可逾越。我認為這是必要的,君要像個君的樣子,作為臣的掾史們,才會永遠對我保持敬畏,才能令行禁止,威可克愛。

「把情況細細告訴使君罷。」耿夔道。

我瞥了一眼那人,他長得身材粗短,面容瘦削,其他倒沒什麼,只是兩個眼睛極大,看上去像銅環一般,和臉形不大相稱。說話時的神態照例有下等人臉上固有的乖巧,這也難怪,如果有機會,這世上的每個市井小民都可能成為一個佞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