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 一語釋怨尤

「使君,他們不是百姓,是叛亂的賊盜。」聽了我的要求,張鳳不服氣。

我大怒道:「穿著如此襤褸的賊盜,比乞丐都不如,就算是賊盜,你怎麼忍心去殺?」我很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大的火氣。

張鳳顯然被我的嗓門給嚇住了,他的肉體顫抖了一下,旋即連聲道:「來人,給我鳴金,給我鳴金。」

鐘聲噹噹當地響起,正在追射那些蠻夷的漢兵紛紛圈馬回來。我見張鳳有些拘束,緩和了語氣,對他道:「蠻夷和內郡百姓不同,皇帝陛下一直下詔說要羈縻治之,不可用強力懾服,否則,雖然可以僥倖取勝於一時,卻不能獲安寧於永遠,蠻勢只怕會越發興盛啊。」

張鳳張著碩大肥厚的嘴巴,半天閉不上,好像我的話是何等的不可思議。但我馬上發現,他的不可思議是因為什麼。

我身邊的士卒突然接二連三地驚呼起來,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了,從合浦城門的左邊湖岸處,突然湧出大群打著赤腳的蠻夷兵,如螞蟻一樣絡繹不絕,大約有上千人不止。接著,合浦城門大開,城中也衝出了大隊蠻夷,他們口中喊著古怪的口號,一時震天作響。張鳳的腦袋早就轉了過去,嘴巴一直大開。湖邊的蠻夷兵仍舊朝著我們所在的方向緩步而堅定地前進,他們每個人也都彀著弓弩,弓是當地人自己製造的桑木弓,交州各郡的百姓對稼穡不甚在意,加上天氣和暖,物產豐饒,餓了可以採摘野果,也可以進山射獵,所以大多不愛耕作,喜愛並精通射箭。雖然他們的弓力比起漢弩來相差較遠,但由於射術嫻熟,威力也不可小覷。此刻,他們突然散亂地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發箭,箭矢如蝗蟲一樣飛入漢兵的陣地,好像示威。雖然離我們所在的位置尚遠,但士卒們已經趕忙用盾牌圍住張鳳,張鳳破口罵道:「該死的豎子,還不快去護住使君,管我幹什麼?」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升起一陣暖意。張鳳在這時還不忘討好我,顯然比較懼怕我向長安劾奏他的罪行,不過我不在乎,就算他是做給我看的。在這個世間,很多時候,誰不是做戲給人看呢?如此危急時刻,他肯做戲,已經是很難得了。

士卒們也立即在我身邊圍了一圈,我道:「先別慌,讓我看看再說。」

我撥開他們,朝前面望去,這時漢兵紛紛撤退,剛才的獵人現在自己變成了獵物,張鳳著急地對我說道:「蠻夷勢大,請明使君先行暫避,讓我殿後。」

我搖搖頭:「不用,還是你先撤罷,讓刺史來處理這件事。」說著我執轡上馬,對任尚道:「跟我來,我要親自去招降他們。」

任尚嘴上雖然不住地勸我,行動卻並不遲緩,他知道我為人固執,我認定的事,誰也勸阻不了,就算是我心愛的左藟,也拿我沒有辦法。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左藟曾經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總愛自以為是,剛愎自用,覺得自己的看法一定是對的,其實怎麼可能呢。只不過,我是說不服你的,將來的事實也許會給你教訓罷。」過了不久,左藟就失蹤了,我再也沒見過她,而她勸阻我的事,我現在還沒有明白,也許我已經明白了,只不過至今也不敢承認。

我為什麼不改過呢?沒有辦法,有的人天生就是這樣的,他改不了。

此刻,我馳馬瘋狂向前馳去,張鳳手下的士兵在後面大叫:「快護住刺史君!」任尚等幾十騎夾護在我的周圍,他們一邊賓士,一邊吶喊:「停止射箭,停止射箭。」同時都將自己的武器遠遠扔到地上,很快我們都赤手空拳馳到了陣前。

大概是注意到我身上的裝束非同一般,又聽到任尚等人的呼喚,蠻兵們停止了射箭,接二連三地停住了腳步,並紛紛朝一個頭領模樣的人身邊聚攏,簇擁著他。那個人高聲問道:「大官,請問尊名。」他站立的身體微微欠了一下。

我感覺有點異樣,他左手握著長矛,右手執盾,身後還背著弓和箭壺,腰間系著一根紅褲帶,非常滑稽,褲帶上別著一柄磬折形的短刀。和其他蠻兵一樣,他也打著赤腳,裸露著上身,皮膚黝黑,頭髮梳成髻子,像一個小鞀鼓,垂在後項上。很瘦,顴骨高聳,前胸兩側的肋骨歷歷可數,可當算籌。身材也並不高大,但顯得精幹有力。他的聲音怪腔怪調,顯然漢話說得並不純熟,但竟然還會使用尊稱,真讓我慨然嘆息,我敢肯定他曾經是一個良民,對漢家官吏一向有著天然的恭敬,既然已經造反,面對敵人時卻還不忘欠身,可以想見他之造反,是多麼的忍無可忍了。

「我是交州刺史何敞,不久前到任,諸君突然叛亂,是想給敞一個下馬威嗎?」我朗聲道。

這個漢子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大官,真是新來的交州刺史何伯鸞?」

他的話也讓我感到驚訝,這麼一個蠻夷的漢子,竟然連我的字都知道。我點點頭:「正是本刺史。」

他遲疑了一下,又道:「那,使君會如何處置我們?」

我心中一喜,看來這個賭注算是押對了。我懇切道:「無所處置,只希望諸君賣刀買犢,回家耕作,為君父之忠臣孝子。」

他愣了:「我們已經殺了縣令,焚燒了府寺。」

「亡羊補牢,還不算晚。府寺可以重建,人不可再殺。如果君肯罷兵,所有的事情,刺史都會秉公處理。我雖然不是什麼大官,這些承諾還是可以做到的。君既然知道何伯鸞,何伯鸞絕不會負君。」

他臉上露出喜悅的神情,向左右一望,對所有的蠻夷兵大叫道:「這是我曾經對你們說過的何使君,他來為我們申冤了。」接著,他換了一種語言,轉身嘰里呱啦地對蠻夷們喊著什麼,我看見蠻夷們臉上神情變幻,時而狐疑,時而喜悅。突然,這個漢子再次轉身,將手中的矛一扔,緊步走到我跟前,躬身拱手道:「使君,總算見到了,這次一定要為我等百姓申冤啊。」好像這是一個表率,一時間,他身後的所有蠻夷都背上弓箭,躬身對我施禮,嘴巴則說著一些不懂的話,從語氣聽來,不外乎是訴苦。

我站在那裡,鼻子一酸,眼淚就流出來了。沒想到這些剛才還驍勇蠻橫的賊盜,一下子變得如此老實恭敬。我在洛陽的時候就知道,交州和荊州的蠻夷經常造反,而常常換一個太守或者刺史,就能轉歸平和,這是什麼原因呢?顯然愚夫都知道,然而朝廷竟然屢屢不能以此為戒,真可謂後車屢覆了。

我跟著他們進了合浦城,經過一陣重譯的交流,我才知道,這些蠻夷雖然不通漢文,對中原的各個官吏卻都很關注,只要稍微知名的,他們都要千方打聽。一旦有他們認為的良吏派到交州,就會群聚慶賀,慶幸能過幾年安穩日子。而我就是他們一直認為的良吏之一,他們對我在中原的為官經歷了如指掌,知道我為人清廉,敢於對抗權貴。這次聽說我已經到廣信,就想去找我訴冤,希望能撤回多徵收合浦珍珠的命令。因為珍珠是合浦郡百姓的性命,合浦不產穀物,靠著通過商賈向鄰郡交趾賣珍珠換穀物過活,如果全收歸朝廷,就難以為生了。但太守張鳳卻阻止他們去廣信鳴冤,並系捕毆打了一些為首者,讓他們忍無可忍,於是在一個清晨突然發難,殺死縣令,進攻太守府。張鳳聞訊,倉皇逃竄到朱盧縣,發檄徵發附近縣的士卒反撲合浦,剛才的這場戰事中,開始張鳳佔了便宜,但附近的蠻夷聽說情況,立刻趕來增援,如果不是我及時趕到,張鳳的軍隊肯定要被全殲了。

我勸慰道:「諸君的苦楚我全知道,請諸君放心,合浦珍珠的事,本刺史會立刻上書皇帝陛下,請求蠲除,至少也要減免,不過諸君攻殺縣令之事,做得未免過了。」

領頭的漢子就是這次起兵的首領巨先,他叩頭道:「使君如果能免除珍珠貢賦,巨先情願以死謝罪。」

說出這樣話的人,怎麼能稱為蠻夷?中原士大夫如雲,天天搖頭晃腦地讀聖賢書,能夠如此捨生取義的,只怕也沒幾個。我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你們,本刺史會請求詔書,將你們一併赦除。只要本刺史在交州一日,諸君就一定可以安居樂業。」

縣邑里一陣歡呼聲,巨先道:「多謝使君哀憐,小人立刻重新修築毀壞的縣廷和其他府寺,使君讓小人做什麼,小人絕無二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