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 忽報群蠻亂

一連幾天,我坐卧不安,吃飯睡覺都在思索這件獄事,也理不清眉目。這天覺得心煩意亂,就和耿夔穿上便服,踱到集市上散步。廣信真不愧是交州最繁庶的城邑,東西兩集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東集主要賣日常生活用具,木桶、酒柙、食奩、縑囊什麼的;西市則基本上是食用品,有大米、豬肉、魚蝦和其他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和水果。蒼梧的人真是什麼都敢吃,那種渾身斑駁的穿山甲,也在市場上活剮,剝開皮,還可以看見一些肉蟲在紅彤彤的肉上蠕動,我差點嘔了出來,趕忙轉到賣果子的攤上。水果琳琅滿目,很多在中原都不曾見過,有一種西瓜大渾身長滿尖刺的東西,他們叫做榴槤,據說相當好吃,我卻覺得有氣味難聞。突然我發現一個攤上的攤主有些眼熟,他看見我,趕忙招呼:「這位先生,買點芭蕉罷,又甜又軟。」我笑問他怎麼賣,他有點驚訝道:「聽口音,先生不是本地人罷,看上去好像在哪見過……對了,你不是在那個奇怪的亭……」

耿夔已經打斷了他的話:「你認錯人了,我們今天才到這裡,此前從來沒來過蒼梧。」我這時也想起了,這個人不久前是在鵠奔亭見過,我當時還買了他一些水果。我正欲回應,耿夔拉了拉我的衣角,低聲道:「使君,這裡人多嘈雜,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下吏可擔待不起。」

他說得也是,一個州刺史,穿著便服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身份,不惟玷污朝廷官儀,也不大安全。我也只好支吾兩句,和耿夔笑著走開了。一路又踱回刺史府,我對耿夔說:「這個小販也真有趣,說在什麼奇怪的亭見過我,那個亭有什麼奇怪的?」耿夔笑道:「像他這樣的小販,只是略通之無,能學會幾個簡單數字記賬就不錯了,『鵠奔』這個奇怪的字,他哪裡認得?當然只好說奇怪的亭了。」我哈哈大笑:「這倒也是。」

回到刺史府,和耿夔繼續飲茶聊天,剛歇息了一會,有太守府的小吏求見,說剛收到一封郵書,要呈遞給刺史。郵書內容是合浦郡的土著蠻首領巨先率種人造反,進攻當地縣廷,殺死了合浦縣縣令。合浦太守張鳳也挺身逃跑,撤退到合浦北面的朱盧縣等待救援。我匆匆看罷郵書,大驚失色,自己貶到交州來任刺史,才上任不久,什麼政績還沒有,就碰上這種事,這不是禍不單行嗎?

我當即讓小吏立刻找來太守牽召和都尉李直,一起商量對策。兩個人很快來了,牽召猶豫道:「這個,其實不關使君的事。據說此次巨先的造反,仍是因為當地太守秉承前刺史的意志,要求向朝廷進貢合浦的珠寶,加上今年在原來數目上又增加了一萬顆,當地蠻夷負重不堪,是以起來反抗——這種事,在我們這裡,是經常發生的。」

「照君這麼說,還是官吏所逼了。君有什麼計策可以退敵?」我想起了不久前批複的有關此事的文書,還沒等到合浦的回覆,沒想到就已經發生了這麼大的亂子。

牽召道:「事已至此,只有稟告皇帝陛下,請他來定奪了。」

真是昏庸的太守,此去洛陽兩千多里,等到郵驛奏報來回,只怕交州已是滿目瘡痍。我轉頭問李直:「都尉君有什麼計策。」

李直遲疑道:「下吏暫時沒有什麼好的想法,大概只有先靜觀時變,待時而動了。也許合浦太守張鳳自己能撲滅反賊。」

牽召點頭表示贊同:「按照律令,太守都尉不能出郡界,我曹也無能為力!」

李直望了牽召一眼,似乎有些不快。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李直不能率郡兵出界,我卻是可以的,合浦郡也是我這個刺史的管轄範圍。如果我藉此機會,要求李直將郡兵直接交給我指揮,他將不好拒絕。而牽召說的這句話,顯然可以看成給我提示,他當然有所不快。不過我倒不想這麼做,一則這種時候奪取李直的兵權,他肯定會有所怨恨;二則妄動刀兵,即使順利平叛,也得不償失,殺人一千,自毀八百,這個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何況蒼梧郡兵雖精,畢竟人數不多,率領它出擊合浦,也說不上有百分百的勝算。萬一平叛不成,反和叛軍曠日相持,傳到洛陽,只怕會出事端。何況聽牽召剛才所說,巨先造反並非無緣無故,而是積怨已久,無處發抒所致,如果加以慰撫,只怕可以事半功倍,於是我搖搖頭:「既然是官吏所逼,激起蠻夷造反,又何必發兵,我可不想重蹈樊演的覆轍。」

樊演也曾任過交州刺史,十多年前,州內象林蠻造反,樊演徵發九真、交趾兩郡郡兵前去鎮壓,不料士卒多為當地人,不願意遠征,加上又同情反者,因此集體嘩變,反攻蒼梧。樊演差點死在叛軍之中,皇帝聞訊,檻車征樊演回洛陽,同時派遣新刺史和太守,發荊州兵,懸明賞購,好不容易才平定叛亂。現在情況如初,我怎麼能蠢到重蹈覆轍,那是我何敞會做的事嗎?

「那使君準備怎麼辦?」牽召道。

我道:「我要以新刺史的身份,親自去曉諭賊盜,告訴他們,這件事可以和平解決,我會想辦法減少珍珠的貢賦。」

任尚嚇了一跳,在旁大聲道:「那怎麼行,賊盜野性難馴,無法無天,萬一對使君不利……」

我打斷了他:「你也得跟我去,就這樣罷,事不宜遲,今天下午就走。」

我們稍微準備了一下,就開始出發,從水路沿南北流江東下,日夜兼程,一路所見風物,多為生平未曾夢見的奇景,有時行在空曠的綠波之上,兩岸青山蒼翠欲滴;有時在狹窄的河曲滑行,岸邊素石照眼,宛如雪堆;有時穿越在陰暗的叢林之中,頭頂枝葉蒙茂,不見天日;有時站在舟上,原隰彌望,草木蔥蘢。然而一路都絕少人煙,讓人嘆息。

七天之後,舟馳到了合浦郡的朱盧縣,下船上岸,發現縣邑中空空蕩蕩的,好像鬧了鬼,各個閭里中,只有幾個老弱縣吏守著一些老弱的百姓,青壯男子一個也見不到。我察看了兩個閭里,徑直馳到縣廷。一個老牢監坐在門口打著瞌睡,口水流在亂蓬蓬的鬍子上,顯得很可憐。任尚把他叫醒,得知我是刺史,他趕忙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口齒不清地報告說,合浦太守張鳳已經徵發了全城青壯百姓,以及其他縣發來的援兵,去攻打盤踞在合浦縣的叛蠻了。我問了他幾句,感覺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來,他的官話口音很重,很難懂,牙齒所剩不多,還漏風。我命令任尚去找一些糧食,立刻上船繼續向合浦縣進發。老牢監人倒挺好,一個勁地苦苦相勸,要我們不要去,說是危險。我拍拍他的肩膀,撫慰了幾句,徑直出城上船。三天後,我們差不多就來到了合浦縣近郊的風陵津,好在津渡還有幾個小吏守候,我們棄舟上岸,換了幾匹馬向合浦城進發。才馳上縣邑城郊的青原,就望見前面高坡上煙塵蔽天,等到爬上山坡,俯瞰坡下人頭攢動,互相追逐,正在進行一場廝殺。坡上兩邊草叢中躲著幾個百姓,被我的貼身騎吏們揪了出來,帶到我的面前。他們的年齡都比較大,背著行李,面色黝黑,似乎也是當地蠻夷。我訊問了他們幾句,知道廝殺的雙方就是張鳳的士卒和叛亂的蠻夷。

我想,如果張鳳能夠全殲賊盜,那倒也不壞。至於後面的事情怎麼處置,待戰事結束後再說。於是我點了點頭,打馬馳上旁邊的山丘,在山丘上,可以更清楚地俯視下面的戰場。雖然我做官已經二十多年,但大而真實的戰事,還是第一次看到。我望見那些螞蟻一樣的人群大多兩兩相對,糾纏在一起,從他們的穿著很容易分辨哪邊是蠻夷兵,哪邊是漢郡兵。蠻夷大多披頭散髮,衣衫襤褸,形同乞丐,手上的武器也形制不一,或者為長矛,或者為鋤頭,或者為當地百姓割椰子用的短刀;漢兵則皆著玄甲,戴黑紗冠,著赤幘,長矛、有方、弓弩齊備。由於近搏,弓弩已經發揮不了作用,著玄甲的螞蟻和衣衫襤褸的螞蟻你退我進,惡鬥正酣,雖然隔得有些距離,我仍能感受到場上的血腥之氣,雙方不斷有螞蟻倒下。我還看見漢兵陣地上有一架駟馬高車,頂著黃羅傘蓋,蓋下一個穿著玄服的官吏正在指手畫腳。他旁邊的鼓車上,兩個赤膊的漢子正在奮力擂鼓,鼓聲震天之下,似乎漢兵仍舊漸漸處了下風。很快,我又聽見了一陣忽哨聲,正在酣斗的漢兵疾速向己方陣地收縮,衣衫襤褸的蠻兵追了上來,等候在駟馬高車兩側的弓弩兵迅疾站起,向蠻兵發射弓箭,漫天的箭雨飛入對方的陣地,很快,跑在最前面的蠻夷兵紛紛倒下。後面的蠻夷兵見勢不妙,轉身撤退,在陣地上整裝待發的漢軍騎卒打馬迅疾沖了出去,手持弓弩追射蠻夷兵,像獵殺兔子一般。那也許不能稱為蠻夷兵,因為他們沒有盔甲,甚至連像樣的武器也沒有,他們就是一群兩條腿的兔子。這場景霎時喚起了我腦中久遠的回憶,一時熱血濆涌,童年時在居巢縣親歷的一件事如在目前。

我的家鄉居巢縣一向以多湖聞名全郡,除了煙波浩渺的巢湖、白湖和竇湖之外,還有一些中小湖泊像藍色的鏡子一樣嵌在各個閭里之間。我自小居住的閭里後面就有個不算小的湖,鄉人稱為碧釵湖,湖水縹碧,一到夏季就荷葉半塘,芙蕖出水,邑中的年輕女子都喜歡蕩舟其中,採蓮嬉戲。荷葉密密麻麻的,比人還高,間或點綴著幾朵紅白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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