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天涯多侶儔

第二天朝陽初上,金燦燦的射入府庭,耿夔就報告說,把能找到的人都找來了,應該沒有遺脫。我進完早食,來到刺史府堂前。院子里大榕樹下已經坐滿了人,個個眼光木然,也不互相說話,像一群呆鵝。耿夔大叫一聲:「使君到!」那些鵝都慌忙立起來,緊走慢趕地跑到我面前,好像我送來了飼料。他們滿臉堆媚,拱手彎腰道:「小人拜見使君!」

我語氣和婉,跟他們客套了幾句,開始進入正題:「作為初來交州的刺史,剛才是我和諸君之間的家常言談之歡。現在,我要和諸君談國家律令。我想問諸君幾個問題,諸君必須一一老實回答,倘敢撒謊,被我查出,將全部下獄。」

他們立刻收起了剛才還肆意張揚的諂媚笑容,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庭院四周都是披著紅色軍服的士卒,執盾持矛,形容嚴肅,這種威勢足以震赫他們。我現在的身份是一州刺史,只要我願意,連縣令都可以收捕,何況這些普通百姓。如果我要殺他們,只要隨便給他們安個罪名,他們豈會不知道厲害。

耿夔在一旁補充道:「我想諸君大概還不了解我們使君的治事風格。使君當年為丹陽令的時候,丹陽百姓間流傳有四句歌謠,叫做『寧見乳虎穴,不入丹陽府。嗟我何明廷,安可逢其怒』。我們使君一向仁厚待人,但最恨身受蒙蔽。二十年來,凡是膽敢欺騙使君的人,幾乎都有死無生,諸君切切不可輕慢。」

工匠們的臉色轉而變得驚恐。我在丹陽任縣令的時候,百姓中確實流傳過這麼一首歌,但既然他們私下也稱我為「明廷」,想必認為我至少不算昏庸罷。我捕人入獄,一般都會先查到確鑿證據,不是重獄,我一般不親自過問,所以一旦經我的命令入獄者,能活著出來的就不多。但我最後也因為這首歌遭到揚州刺史的劾奏,差點下獄治罪。幸好當時已經升任三公的周宣為我辯冤,皇帝派使者專門下來查了我的案牘,發現我並沒有枉殺一個,頂多有點不夠寬厚罷了,也就赦免了我,只讓我免職家居。我走後不久,丹陽縣秩序大亂,縣決曹掾的兒子強姦殺害一名平民女子,女子之父兄親戚去縣廷喊冤,反被誣陷為攻擊縣廷,縣令縱卒將其父親打成殘疾,母親打成瘋癲。由此引起公憤,百姓齊聚縣廷,焚燒府庫,縣令遂上書郡府,要求派郡兵鎮壓。郡守不敢自專,文書請示朝廷,在周宣的提醒下,朝廷才想起我的功效,重新起用我為丹陽令。我到任後,百姓都夾道相迎,哭訴新縣令的顢頇無恥,新掾史的胡作非為。我下車伊始,當即系捕了前縣令任用的大批獄吏,審訊之後全部下獄,按照罪行輕重一一處置,殺了十多人。丹陽百姓大喜,很快重新恢複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景象。

現在,面對這群工匠,我覺得還是應該恩威並施,畢竟殺了他們也沒什麼用處,關鍵得從他們嘴巴里掏出有用的東西。我對他們說:「諸君放心,只要不欺矇刺史,刺史是不會虧待諸君的。」

工匠們連連下意識地點頭,像雞啄米一樣。

讓我沮喪的是,玉匠們看過那半枚玉佩之後,在誇獎的同時,都表示從未見過。他們個個拍著胸脯發誓,憑著他們干這行十幾年的敏銳,如果見過類似精美的玉佩,一定會記憶猶新。從他們的目光中,我看不出什麼破綻,他們的表情基本都算真誠,看來確實是一無所知。我只好叮囑他們,如果有一天真的碰上了,一定要主動報告,刺史會重重有賞。

那支金釵倒意外有些線索,其中一個金匠肯定地說,曾經有一個高要縣的富戶,委託他打制一批金器,其中就有這支金釵。我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問他是否有可能記錯,他說絕對不會,因為他當時按照自己的習慣,在這支鳳形金釵的頸部刻上過自己的姓氏,說著他指給我看。

在陽光下,我看見那鳳釵的頸部果然有一個細細的篆書「折」字,我問他:「你姓折,這個姓氏倒怪。」

他道:「不瞞使君說,小人的大父姓張,因為有功被封在南陽郡的折縣,官為司隸校尉,後來得罪了大將軍鄧騭,下獄死,子孫族人被貶蒼梧。先大父為官時,因殺伐敢任,得罪了不少豪強大族。我們族人來到蒼梧後,為怕人尋仇,乾脆改以祖父的封地『折』為姓氏,如今全族人都以為富人打制金銀首飾器物為生。」說著他不住地慨嘆。

沒想到這麼一位貌不驚人的工匠,他的大父也曾是朝廷的列侯,當真讓人信不過自己的耳朵。我知道交州一向是罪犯流放之地,這些罪犯有些並非普通百姓,而是中原的世家大族,沒想到輕易就被我遇見了一個。觸動了他家族的隱痛,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同時又有一點親切,因為他大父也當過司隸校尉,也因為得罪權臣遭貶,想到大漢江山如今被一夥外戚宦官肆意糟蹋,忠良齊遭陷害,流放邊地,我就氣沮不已。我平常還時時感嘆自己的經歷如此跌宕,比起他們來,我那點不幸又算得了什麼?

「你能不能記起來,這個叫你打制金釵的富戶是誰。」我請他進屋,和顏悅色地問他。

「使君,我得回去找一下。」他說,「一般大宗的活,我自己都會有記載的,因為這樣可以清楚自己到底賺了多少,讓自己快樂一陣。」

可憐的工匠,我想時光要是倒退五十年,他們一家肯定還僮僕滿院,錦衣玉食,除了官俸之外,每年都有折縣豐厚的賦稅作為補充。如今卻淪落到連賺了一筆小小的金器加工費都能快樂半天的地步,實在讓人不得不感嘆世事的滄桑變幻。我點點頭,道:「那好,你回去立即查一下,我等你消息。任尚,你親自駕車,帶這位折君回家一趟。」

折金匠受寵若驚,腰彎得像引滿的弓一樣,真怕他突然對我嗖的彈出一支箭來。他道:「使君太客氣了,小人自己跑去何妨。」

我擺了擺手:「折君不必客氣,我和君都是中原人,理應相互幫助。」

庭中的其他工匠都用艷羨的目光望著折金匠的背影,我也目送他們離開,又把其他工匠請到堂上,道:「剛才我已經說了,諸君如果看到了另外半塊玉佩,一定要立刻來府報告,我不會虧待諸君的。另外,我對諸君說的話,萬萬不可透露,連自己的妻子也不能講,否則絕不輕饒。此事涉及朝廷大計,諸君絕對不可輕忽。」我又把耿夔叫到身邊,對他耳語道:「你對他們講講我治理吏民的方法,讓他們萬不可心存僥倖。」

耿夔於是把我在丹陽的那些事又講了一遍,還提到我剛去丹陽上任的時候,名聲就已經傳遍了天下郡國。丹陽縣廷有個叫水丘北的廷掾,仗著自己是丹陽大族,一貫趾高氣揚,往年新縣令上任,他都假裝辭職。新縣令到縣,必須先去他家拜訪,請他回去做事,否則他就指使在縣廷做事的其他故交,故意製造事端,干擾縣令治政。因為他財大氣粗,新縣令無奈,都只好去屈尊請他。我初到任後,也有書佐提醒我這件事,我一聽就勃然大怒:「難道少了張屠戶,就吃混毛豬?少了他,我就當不成這個縣令?」書佐尷尬地走了。第二天,我一早起來開門,發現門前吊了一具屍體,而且手腳全部被砍斷,顯然是哪個本地豪強,想給我來個下馬威。我勃然大怒,氣得兩手發抖,但強自按捺怒氣,假裝不慌不忙走到屍體前,和屍體耳語了一陣,周圍掾吏都看得莫名其妙,過一會兒,我又假裝含笑離開屍體,好像知道了秘密,斷然下令道:「快,立刻去把水丘北一家給我捕來。」我的命令幾乎是吼出來的。

掾吏們都被我的吼聲嚇得抖了幾下,縣廷的門下督盜賊掾當即率領縣吏,包圍了水丘北家,像捆蚱蜢一樣,將他家裡主要男子捆成一串,全部牽到縣廷。我要水丘北老實交代屍體的由來,他矢口否認,說自己對此事毫不知情。我也不跟他啰唆,下令將他拖出去痛加捶楚。這世上的人,除了耿夔等少數之外,大部分是不打不乖的。我剛發出命令,有一個老年掾吏又上來耳語,勸我收回成命,因為水丘氏是當地巨族,如果他所有族人都起來藉此鬧事,只怕會起亂子,影響穩定。我一掌拍在案上,怒道:「立即發縣廷少內弓弩卒,將他族中五服之內的男子全部捕來,有敢抗拒者,當即格殺。本縣令平生最快意的事,就是殺光那些欺壓百姓的豪猾。」

這個掾史嚇得趕忙伏地請罪,堂下的水丘北也知道不妙,當即叩頭如搗蒜,承認是自己找了一具道旁屍體,斬斷了手腳,故意吊在我的門前,想看看我怎麼收場。現在事情既然敗露,他已經知道縣令的厲害了,請求縣令饒他一命,今後一定誓死報效。其實我起初只是猜測,也不知道是否就是水丘北乾的,只是不滿他如此猖狂,所以要先打他一頓再說。現在他既然承認,我也沒必要過於逼迫,畢竟我查過他的底細,除了狂妄之外,尚無什麼大惡,有時還樂善好施,賑濟閭里窮苦貧民,於是我下令:「放了他。」

水丘北千恩萬謝,從此對我果然忠心耿耿,我在丹陽為官三年,把丹陽的不法賊盜一網打盡,導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還多虧了水丘北家族的幫助!當然,我也沒少給水丘北好處,朝廷下令舉薦地方親民良吏時,我都推薦水丘北;徵發徭役,我也常常免脫水丘北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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