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金釵訊巧匠

我在蒼梧君住的群玉城玩了兩天,如果單純是來遊玩的話,那就太舒服了。群玉城的景色好得令人不可思議,整個城建在半山之上,距平地起碼有十幾丈,聳樓桀構,重檐疊榱,填塞山脊。駐足樓頂,面前白霧繚繞,若在天上。城前的山腳下是片大湖,湖水深碧,看一眼都能消人清暑。湖的一側則是怪石嶙峋的七星岩,蒼梧的山,表面都是樹木碧綠蔥蘢的,獨有這座山顏色黯淡,呈青黑色,上面不均勻地鋪了一層矮小的灌木,好像巨大的盆景。岩下湖畔則堆積著雪白的碎石,湖水時復蕩漾,愈增其素凈。上下黑白交相輝映,炫人眼目。偶有野人吟謳迴旋山間,恍如天籟。我撫摸著群玉城的城牆,吹捧道:「君侯家族真會選地方啊,如此美景,只怕神仙來了,也不肯離去。」

蒼梧君似乎也很得意:「我請了幾個你們中原的文士來題詠,他們一致給我的城取名為群玉城,說是西王母在昆崙山上所築。」

「完全當得起這個嘉名。」我撫摸著欄杆,欄杆石色碧綠,上灑著星星點點的黃色斑紋,像黃蠟一般,摸上去清涼滑膩。

「使君大概不知道,我這群玉山上的石頭,琢成硯台可謂佳品。」蒼梧君好像懷才不遇似的嘆道,「可惜你們中原人只知道燒瓦磨墨,那瓦硯粗糙得像農夫的手掌,再好的筆豪,也經不住這樣的消磨啊!」

我笑道:「既然如此,使君為何不雕琢一塊,獻給皇帝陛下?如果皇帝陛下喜歡,還怕你這石頭無人欣賞嗎?」

蒼梧君擠了擠眼睛,搖手道:「不好不好,只怕皇帝陛下用得暢快,下詔拆了我的群玉城。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使君千萬要對之保密啊!」

唉,他雖然四十歲了,卻像個孩子。我跟他繼續談起正事,要求他多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竭盡所能,破解這起盜墓獄事。他握住我的手,又恢複了成人的模樣,道:「只要使君費心,我倒不拘早晚。我只怕你們的官吏虛與委蛇,只知道要錢,不肯真正辦事。」

我大笑:「如果這件獄事不破,我一文錢也不要君侯的。」

兩天的好吃好喝款待之後,我離開了端溪。回廣信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這個案件,聽龔壽說,蒼梧郡路不拾遺,民風純樸,而且蠻夷大多是蒼梧君的族人,誰會跑到端溪去盜墓呢?眼下案件要有所進展,大概只有寄托在這半截玉佩身上了。我拿著那玉佩發了會呆,思緒又走開了,像疾風般被刮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左家的院庭內,我凝神聆聽左藟環佩叮噹下樓時的情景。這個情景讓我百思不厭,沒有這種體驗的人,絕不能有所理解。那曾經讓我多麼迷醉的歲月!人活在世上到底為了什麼?自從我失去了阿藟之後,就時常這樣想。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我原以為阿藟就是我那天下午見到的樣子,出生於官宦人家的她,從小受了儒術的熏陶,知道敬順長輩,體貼夫君。是的,這一切她都無虧,這個十五六歲的女子,展現了和她年齡絲毫不符的婉順溫淑,只是當我們私下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展露出她性格中的另一面,有時會不經意地嘲笑我:「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邋遢的人呢。」

剛開始聽到她這麼說,我還不在意,像我們這種蓬門蓽戶出身的人,不是喜歡邋遢,而是沒有不邋遢的本錢。我們買不起那種精美的桃枝席,鋪不起那種精美的櫟木地板,用不起那種華麗的楠木几案,當入眼的一切東西都是那麼粗糙時,心也便變得那麼粗糙了。阿藟,這樣一個富貴家庭出身的人,怎麼能理解我們這種人的生活!

當然我並不生氣,反正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說說又怎樣,於是也揶揄她:「當年鮑宣鹿車載妻回鄉,人家妻子也沒嫌鮑宣邋遢啊!」

鮑宣是渤海郡人,出身貧苦,從小跟從大儒桓榮學習經義,桓榮對他非常欣賞,把自己的女兒竇少君嫁給他,並贈送很豐厚的嫁妝,鮑宣卻拒絕了,並對竇少君說:「你這人生來富貴,錦衣玉食,我不敢高攀。」竇少君道:「家大人以先生德行修明,所以讓賤妾侍奉先生的起居,只要先生不嫌棄,一切惟命是從。」鮑宣於是笑道:「你能這麼想,那就太好了。」桓少君於是把華麗的衣飾全部摒棄,穿著粗麻短衣,和鮑宣一起挽著鹿車回家,剛拜見完鮑宣的母親,就提著瓮去汲水。這種仁孝的名聲傳遍大漢的天下,朝廷曾編成《列女傳》,命令天下鄉學把她作為表率宣教,左藟自然也不會陌生。

她用手刮著自己的臉蛋道:「羞不羞,你又不是鮑宣,人家最後可當了司隸校尉。」

我笑道:「你怎知我以後就當不到司隸校尉。」

「你就自吹自擂罷,要我像竇少君那樣,你先當上司隸校尉再說……對了,等你當上司隸校尉,我們就有的是僕人,哪用得著我親自汲水?」

「正因為現在沒有足夠的僕人汲水,所以才要你學習竇少君啊。」我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軟綿綿的,這樣嬌嫩的妻子,才二八年華,我怎麼捨得讓她汲水,不過是嘴巴上打趣罷了。

她也笑了:「你要是真疼我,這些事就該自己做。或者就讓我父親贈給我的僮僕去做。父親把我嫁給你,可不是給你當箕帚妾的,你要是鮑宣那樣的人,我死活也不嫁。」

「我是怎樣的人啊?」我追問她。其實像鮑宣這樣矯情的人,著實有些無恥,自己這麼貧困,偏偏還假裝清高,讓嬌妻跟著自己受苦。對類似假模假式的儒生,我一向鄙視之極,他們遵循的所謂道德,很多都狗屁不通,不過是一種沽名釣譽的手段罷了。鮑宣讓新婚的妻子去汲水侍奉他老娘,可能就想博取個「孝」的名聲罷。我一向認為,「孝」這種東西,比起其他道德來,尤其經不起推敲。對自己的母親,我一向是很尊敬的,如果能夠,我會盡一切能力去讓她喜悅,這是我發自天然的一種感情,一個狗屁「孝」字根本就概括不了它。難道,一直將我撫養大的人,我需要別人來教導我怎麼去尊敬她嗎?我的父親早就死了,對於他,我沒有一點懷念,這大概就是儒生們所說的不孝罷。可是,我並不為此有一絲的負疚,反而覺得儒生們的如喪考妣的醜態十分滑稽。我就是這樣認為,有時候我很自信,因為我的感覺常常不會錯。

「你有些方面不錯,不矯飾,真誠,但就是有一點,不懂得疼愛人,照顧人。」她道。

啊,她的話讓我驚訝,怎麼會這樣,我自問雖然不是能夠捨生取義的人,但不乏深厚的同情心,和對強橫的憤恨。「你自己不知道罷了。」她說,「有時我說,我的肚子有點不舒服。你就會輕描淡寫地說,誰沒有個肚子痛的時候。雖然我真很痛的時候,你會很慌張很體貼,可是你之前的話和行為,卻還是讓人心寒。」

我默然了,這大概是的罷。因為家貧,雖然母親也關心我,但不能像那些富家子弟那樣,被照顧得無微不至。記得每次在縣學宮,一旦下起雨來,很多同窗的父母或者家僕就帶了傘來接送,我是從來不指望這些的,只能站在窗前等候雨停,或者發足科頭跑回家去。一個從小沒有享受過愛的人,自然也不懂得愛別人。連噓寒問暖,有時都覺得是酸文假醋,而這些,在阿藟這樣出身,這樣從小就受到僮僕環繞保護,受到父母關懷煦嫗的人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我一路就這樣想著舊事,想著案情,看著風景,第二天就回到了廣信。進了刺史府,天色都黑了。耿夔還在署里做事,這次去蒼梧,我只帶了任尚,把耿夔留在府里。他見我回來,趕忙過來拜見,向我稟告了我不在的這些天有些什麼公事,大部分是小事,只有一件都尉府的文書,還算比較重要。

「拿文書給我看。」我對耿夔道。

文書的內容也沒什麼特別,是合浦郡遞交的關於今年所采珍珠數量,以及如何向洛陽輸送的簿冊,需要我這個刺史審核。我看了一下,發現今年輸送的珍珠數量為五萬顆,對這個數字我沒有什麼概念。在洛陽的時候,我曾經聽說過合浦輸送珍珠的事,具體情況卻不了解,無從比較。於是我讓耿夔找來幾個老成掾吏,詢問此事始末。那幾個掾吏說,今年的數量比往年增加了一萬顆。我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為什麼要增加?」掾吏們當然答不上來,建議我發文書詢問合浦太守張鳳。又說張鳳雖然只是太守,卻和大將軍梁冀有著親戚關係,我應該客氣點。雖然這些話讓我不喜,但知道他們也是為我好,也就不說什麼了。

我把簿冊批複了一下,問了幾個問題,吩咐明早送到合浦,然後屏退眾人,和耿夔說起這次去端溪縣的所見所聞,問他有什麼看法。耿夔想了想,道:「下吏以為,可以盤查一下全郡的玉器工匠和金銀匠,問問是否有人見過那半枚玉佩和那支金釵。尤其是那枚玉佩,雕琢得如此精美,只要稍有經驗的工匠寓目過,就一定不會忘記。」

這個方法我也曾思索過,只是覺得希望不大,原因正在於耿夔所說的理由。玉佩如此精緻,又只有半枚,一般玉器工匠見了之後,確實很難忘記。賊盜也不是傻瓜,豈會想不到這層?又豈會輕易拿出去買賣?我於是搖搖頭,道出了自己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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