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時代的另一面:漢景帝家事 尾聲 道家的沒落與儒家的興起

司馬光《資治通鑒》寫漢武帝時代的時候,出場的第一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董仲舒。我們後人讀史書,不應該單單讀史料,同時也要分析史家對史實取捨時的緣由,畢竟所有的史書在當年都是被當作史學著作來創作的,史家們可從來沒說他們只是在記載史料,要是純粹彙編史料,就該把雜七雜八都呈現出來。

由此反觀《資治通鑒》的寫法,毫無疑問,司馬光敢於把董仲舒的事迹放在武帝朝的開篇來寫,就說明在司馬光看來,董仲舒這位儒生對漢武帝時代有著非凡的影響。儘管後世所說的「罷黜百家,表章六經」本身存在著爭議,但事實上,儒學確實是隨著武帝朝的到來而在西漢政壇上異軍突起。

這就註定了儒學將在不久的將來和黃老之術幹上一仗。

硝煙悄悄擴散於竇猗房和劉徹祖孫二人的代溝之中。

竇猗房和竇氏家族的人無疑都是黃老之術的狂熱崇拜者,景帝年間,「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漢書·外戚傳》)。然而,竇猗房崇拜的不僅僅是黃老之術,還有權力。

劉徹登基的時候老太太眼睛雖然早瞎了,精力卻還充足得很,手中牢牢攥著權柄,死活不肯撒手。而很不巧的是,此時的劉徹剛好十六歲,十六歲的花季,正是青春期,充滿著狂熱與躁動。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劉徹執掌了天下最高等的權力,這無疑刺激了他的慾望,讓他的內心躁動,頭腦癲狂。他需要掌握一種控制他人思想的武器,讓天下人和他一起癲狂起來。

很顯然,黃老之術並不是那個順手的武器。

黃老之術之所以能登台獻唱於西漢初年,主要是因為漢初凋敝的時局。黃老之術的主要特點是「平」,讓社會不經波瀾,自由、平穩地恢複和發展,這樣「與民休息」的做法適合於「災後重建」。但是反過來講,這種執政模式在經歷了一段時間之後,必然會使得整個社會缺乏上升的空間。「重建」之後要「更上一層樓」,這「上樓」的動力不是黃老之術能提供的。

漢武帝的時代已經有了新的任務,不是發展民生,而是要滿足帝國統治階層不斷膨脹的慾望和野心。

貧乏的黃老治國之術不能開疆擴土,不能威震四海,不能換到西域寶馬,那還要它做什麼呢?漢武帝這樣想。

黃老之術真的毫無用處、毫無功績嗎?

其實不然。

馬勇先生在其《漢代春秋學研究》一書中總結了黃老之術對漢初社會的三點貢獻:

第一,令社會經濟得到了恢複和發展;

第二,穩定了社會秩序;

第三,推動了先秦以來,大的幾派思想學說的自由發展。

黃老之術貢獻斐然,特別是在帶動社會生產和推進思想發展的層面上,其成就遠超秦朝。然而這些貢獻在劉徹眼中卻一文不值,他根本不在乎,他反對黃老之術是因為他厭惡他的奶奶,而不是發自內心地覺得黃老之術不好。

儒學在某種意義上被劉徹選為他反抗竇猗房的武器。

老人家總是不識趣地喜歡守舊,在武帝初年,竇猗房一直用力壓制著自己那個不怎麼聽話的小孫子劉徹。

竇猗房走上了干預政治的道路,原因是三方面的——她有權力欲;她覺得孫子年紀還小;她充分相信自己的人生經驗。

竇猗房的悲劇在於,她不知道什麼叫作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她對於劉徹的管教若在平常人家或許只是稀鬆平常,然而皇權卻給予了劉徹狂妄與野心,在他看來,這種管教成為了一種強有力的壓制,至高無上的皇權被竇猗房踐踏得分文不值,這讓少年劉徹感到憤怒無比,仇恨的種子從此埋下。

衝突是竇家人自己先點燃的。劉徹的舅舅田蚡拉來了竇家外戚、當時任丞相的竇嬰,二人一起舉薦了儒生趙綰和王臧,讓他們分別擔任了御史大夫和郎中令。此二人不負田、竇所託,推行禮制,改換朝服,還要建造明堂。

竇嬰尚儒,他雖然是竇家的外戚,但卻一直同竇猗房說不到一塊兒去,此時儒學和黃老之學的鬥爭十分激烈,正所謂「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竇嬰投靠儒學陣營對黃老學派而言打擊很大。

趙綰和王臧要建明堂,就必須找個宿儒來給他們當參謀,他們請來了他們的老師——研究《詩經》的專家、荀子的徒孫、楚元王劉交的同窗、師承浮丘伯的大儒申公。

申公資歷深厚,學問淵博,這樣一個重量級人物加盟到劉徹的陣營之中,影響力自然非凡。

劉徹即位之初廣招賢才,當時丞相衛綰就向劉徹建議說:「所舉賢良,或治申、韓、蘇、張之言,亂國政者,請皆罷。」

劉徹批複:「奏可。」

話都已經挑明了,研究申韓黃老之術的人不要,像袁盎、賈誼那樣身上多多少少還帶有一些縱橫家風範的人不要。要的是什麼樣的人?要的就是積極入世,能夠服務於專制君王的儒生。

劉徹第一次企圖用儒學取代黃老之術在西漢政壇上的地位,然而這次嘗試最終還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主要還是年輕的劉徹和他的下僚們政治鬥爭的經驗不足,居然提出要強行剝奪竇猗房對朝廷政局的干預權。老太太當然不幹,隨便找人弄了些有關趙綰和王臧的黑材料摔到孫子案前,你看著辦吧。

劉徹到底年輕,老太太一下子就把他給鎮住了,劉徹下令廢除建造明堂的決定,廢止了所有關於弘揚儒學的工作,把趙綰和王臧下了大獄。二人最終自殺,老頭申公也被送回了山東老家。

這一幕在未來還將於清末上演,光緒朝的百日維新與此如出一轍,也是因為血氣方剛的維新黨人要剝奪慈禧的權力,最終才走向了覆滅。歷史驚人的相似。

而慈禧顯然比竇猗房幸運,她和叛逆的光緒帝最終是一前一後魂歸西天的,光緒帝沒有機會在她死後報復她了,而竇猗房卻沒這樣的好運——不論一個人多麼強勢,她總還是熬不過時間。

世界上有些紛爭就是這樣,本質上都是在「拚命」,結果並不取決於誰戰勝了誰,而取決於誰先熬死了誰。勝利屬於笑到最後的一方,而非立場正義的一方。劉徹還年輕,而竇猗房早已半隻腳跨進陰間了。

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太皇太后竇氏去世。竇猗房一死,劉徹登時來了勁兒,第二年就改元元光,向天下郡國廣徵孝廉,然後立即採用董仲舒的意見,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從此儒學興盛,黃老沒落。

在此筆者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坊間常有人講,中國的思想文化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後,徹底從多元走向了單一,儒學成為正統思想,並延續了兩千多年。

且不論「正統思想」這個詞應該如何進行明確的定義、「儒家思想」在日後有沒有經歷過變化,單就一個民族數千年文化、思想傳統的養成這一點而言,它肯定不是單一個體、單一時期能夠造就的。從表面上看,秦漢以後再沒有出現過像先秦諸子一般的人物,但從本質上講,那是因為「子部」所承載的歷史作用逐漸被「集部」取代。秦漢以後確實沒見過太多《某某子》這樣的書出名,有倒是有,但影響力比不上同類書在先秦時代那樣了,但《某某集》卻是越來越多,而且影響力越發廣泛。

所以,如果單純地將子部的衰微、諸子的隱沒歸結於劉徹一人的「獨尊儒術」,這顯然有失公允。

話說回來,僅就竇猗房之死而言,這標誌著黃老之術對漢朝政局的影響力徹底消失,而劉徹表章六經則是從執政理念上對文景兩朝進行了「大清洗」。儘管後來名臣汲黯也主張以道家思想治國,但他的主張似乎並沒能從根本上影響到劉徹的執政。

劉徹尊儒的行為顯然不是出於對儒學的熱愛,選擇這種做法的動機其實特別單純。

從一方面而言,這就是內心畸形、變態的劉徹出於一種渴望報復的心理,為了叛逆祖母而用此做法否定竇猗房定下的一切規矩,在這個老人的精神軀體上大肆鞭撻。

儘管竇猗房也並不是至真至善之人,但劉徹的做法怎麼說都不地道。

從另一方面而言,尊儒還是劉徹為其專制統治尋找的新的思想支持,希望以此鞏固自身統治,加強皇權。

劉徹為了他自己的功名,而要將文景之治的光輝形象徹底打倒。

然而歷史是無法塗抹乾凈的,通過筆者在全書的講述,我們可以看到的是——

文景之治進行了中國皇權時代唯一的,以先秦道家思想為主體指導思想的政治實踐。儘管這一時期在統治階層內部,政治鬥爭依舊是殘酷黑暗的,但絲毫不能否認,這次政治嘗試推動了中國帝制的完善和社會經濟的發展。

文景之治就像一陣秋風,溫暖中夾雜著政治鬥爭傳遞出的陰冷的氣息,然而它依然值得後人懷念,原因在於中國歷史上別的時期、別的盛世吹來的風往往更為陰寒刺骨,所有盛世的虛像背後,大多都掩藏著無比醜陋的現實。文景時代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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