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找尋最佳的處理角度:漢匈關係的議與和 馮唐:老驥伏櫪

眼光卓越的馮唐一語道出了專制集權體制下君主與將軍間的矛盾——軍隊是將軍用來立功的唯一資本,而軍隊同時也是皇帝用來維護統治的最堅強依靠。對將軍們而言,聽皇帝的安排打敗了要被罰,不聽皇上安排打贏了也可能挨罰。這種「兩難」,是專制制度造就的。

王勃的《滕王閣序》中有一句話叫「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前半句說的是一個人老來得志,而後半句則是說一個人功勞太大以至於被君主猜忌,不能得到封賞。

馮唐和李廣其實都是西漢初年的人物,而且他們的事迹都和漢匈戰爭有關。

馮唐的祖父是戰國時期的趙國人,他的父親在漢朝建立之前就帶著一家老小遷到了代國定居,漢朝建立後又把家搬到了安陵。馮唐可以說也是貴族的後代,後來此人因為孝順的名聲而被選作中郎署長,每天在宮廷里的郎署工作。

漢代提倡孝道,我們能看到漢朝的每個皇帝,不論文帝、景帝、武帝,他們謚號的前面都有一個「孝」字,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漢代擢拔孝廉,以「孝」選官。

有一天劉恆乘車經過郎署,碰巧就看見了馮唐,此時的馮唐年齡已經很大了,劉恆就很好奇,問馮唐為什麼這麼大年紀了還在當郎官,同時還問了問馮唐的老家在哪裡。馮唐一一回答。

劉恆一聽馮唐是代國人,一下子來了勁頭,就對馮唐說:「老馮你不知道,代國就是我的第二故鄉啊。我原來在代國當代王的時候,主管我飲食的官吏(尚食監)高祛在我面前誇讚過好多次趙國將領李齊的才能,反覆講反覆講,還給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李齊在巨鹿之戰中的作戰場景。直到今天我還是一吃飯就會想到巨鹿的事。我看你年紀這麼大,認不認識李齊這個人啊?」

馮唐答道:「李齊和廉頗、李牧這些人比起來要差得遠啦。」

劉恆又問馮唐憑什麼這麼說,馮唐聽出來劉恆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頓時洋洋得意,忍不住有曬家庭背景的衝動,於是炫耀道:「我的祖父在趙國當過將軍,他和李牧的交情十分好。我父親當過代國的丞相,和趙國的將軍李齊關係也很好,作為『官三代』,我非常了解他們的為人。」

馮唐緊接著就開始給劉恆講廉頗、李牧的事迹,聽得劉恆十分高興,一拍大腿說道:「哎,我真是倒霉,不能讓廉頗、李牧這樣的人給我當將軍。我手底下要是有這樣的將才,我還怕匈奴個啥啊!」

馮唐聽完劉恆的感慨,怯怯地上來潑了盆冷水,他說:「我認為陛下即使得到了廉頗、李牧這樣的將才,也不會很好地重用他們。」

劉恆一聽,臉馬上拉得跟長白山一樣長,轉身就進宮去了。過了會兒才把馮唐召進宮中,責備他說:「你怎麼這麼沒眼色,大庭廣眾下說我壞話,你就不會找個沒人的地方說嗎?」

馮唐一聽這話也是,趕緊道歉,說道:「哎呀,咱是個粗人,情商低,陛下莫要怪罪。」

從此劉恆就知道了馮唐這個人,知道馮唐出身貴族家庭,知道馮唐了解很多名將故事……自然而然在心中就把他劃成了可以詢問軍事方面內容的臣子。當然,他還知道馮唐這人缺心眼,所以也不能成天給他好臉色。

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9年),老上單于帶兵入侵朝那縣並殺了北地都尉公孫卬之後,漢匈關係異常緊張。劉恆整日為之焦慮,這時候他想起原來馮唐說過的話,就去問馮唐:「你當初怎麼會認為我不能重用廉頗、李牧這樣的人呢?」

馮唐回答說:「這有啥難啊。啟稟陛下,我聽說過去的君王們讓他手底下的將軍出征時,都要跪下來給他們推車軸,而且還要特意告訴他們說『從此以後,這宮牆內的事情歸我管,宮牆以外,一切就都要仰仗將軍了。該獎賞誰還有具體怎麼獎賞將軍你都看著辦吧,回來的時候給我彙報一下就行,想怎麼來隨便。』

「我爺爺原來私下裡跟我講,李牧當年駐守邊關,只要是在軍隊裡面每天光訓練不打仗的時候,他就常常組織手底下的人進行對外貿易。李牧把貿易獲得的盈利全都分給了士兵,軍中的一切賞賜也都是由著將軍們自己決定,君王從來都不理這茬,只要將軍能打勝仗,具體怎麼做君主才不去管呢。

「所以李牧才能夠充分地運用自己的才智,打起仗來毫無顧忌。他帶著他的一千三百輛戰車和一萬三千名弓箭騎手,以及獲得過百金賞賜的戰士十萬名馳騁在匈奴廣袤的草原之上,向北趕跑了匈奴人,還打敗了東胡人,消滅了澹林人,往西抵制住了秦國的進攻,往南抵擋了韓國、魏國的進攻。

「趙國在那時成為了一個霸權國家,結果哪知道後來那個歌女生的趙王遷即位,聽信手下被秦國收買的大臣郭開的讒言,稀里糊塗地殺死了李牧,派了另一個叫顏聚的庸將負責國家的軍務,結果導致趙國破滅,連君王也成了階下囚。

「現在我聽說魏尚在當雲中郡太守的時候,把軍隊貿易的獲利都給了士兵,還經常自掏腰包,隔上五六天就殺一頭牛犒勞士兵,所以匈奴人都不敢靠近雲中郡,因為士兵們打起仗來都賣命得不行。

「有一次有外敵入侵,魏尚出征,殺敵無數。他手下的士兵都是農民子弟,出身草根的他們不懂得什麼軍規律令,只知道上陣殺敵,結果報功的時候就出了一些問題,刀筆吏們抓著律令死摳字眼懲處士兵,結果反而是立功的受罰,犯錯領賞。

「我這個人啊又傻又笨,覺得您把律令摳得太精細了,賞輕罰重。魏尚不過是報功的時候多報了六個人頭,您就把人家免職下獄,削去他的爵位讓他服勞役。從這件事情想,您即便是有了廉頗、李牧那樣的良將,恐怕也不能重用他們,光放縱手下的文吏成天揪人家小辮子了。

「俺馮唐是個粗人,說話又不好聽,又把皇上您惹怒了,該死該死啊。」

劉恆聽完馮唐的話,覺得這老頭說話雖然比較直白,但還蠻有道理,於是就讓馮唐手持旌節把魏尚放了出來,讓魏尚官復原職。同時任命馮唐為秩比二千石的車騎都尉,負責管理中尉的軍隊和各個諸侯國的軍隊。馮唐的權力提升了,地位也跟坐了火箭一般,飛速上升。

馮唐這番話究竟妙在何處呢?

馮唐的話表面上是就事論事,實際上是一語道破了專制體制下君王和將領之間的矛盾。

在專制體制之下,軍隊是君王用來維護自身專制統治的工具,所以作為軍隊實際領導者的將軍,其權力完全由皇帝授予。

然而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這樣的做法根本是行不通的,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將軍要能夠隨機應變調整戰略部署。可是如果將軍的權力被皇帝牢牢地把控著,皇帝抑制著將軍在軍隊中的勢力,那麼這個軍隊就失去了靈魂,同時也缺乏戰略機動性。

這種專制統治給軍隊帶來的僵硬化、機械化的作戰模式發展到宋代就是皇帝畫圖紙,將軍要按圖紙排兵布陣,一個人的位置都不能變,哪怕皇帝的地圖有問題——標的陸地其實是一條河,士兵也要往水裡站,不然即使是打贏了,只要你改變了陣法,回來就收拾你。

而草原民族作戰恰恰與之相反,這幫騎兵一到平原就撒歡亂跑,機動性特彆強,大的戰略任務一分配就各自帶著軍隊往前沖,該怎麼打都細化到最底層的軍事單位來決定。沒見過打仗前就分好兵團、安排好戰場布局的少數民族軍隊,有也是被漢化後的,正經的游牧民族不會講排兵布陣,只會講「勢」,就是遇到各種情況隨機組合、隨機應對。

所以游牧民族作戰靈活性特彆強,漢朝軍隊敗就敗在這個地方。

另外,冷兵器時代戰場上會有很多不確定因素,一方面皇帝本人並非親臨戰場,另一方面士兵殺紅了眼有時候判斷力就下降,所以難免有誤殺戰友或者百姓的現象。

君王對於將軍缺乏包容,這樣將軍的問題就被放大,君王和將軍之間的矛盾也就被放大,最後是專制的要求掩蓋了一切戰略上的需求,君主就要收拾將軍。

馮唐眼光卓越,難怪史遷在《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的篇末對馮唐的觀點大呼:「有味哉,有味哉!」

馮唐所語在當時的那個時代確實是不同凡響。

七年後景帝繼位,馮唐被任命為楚國的丞相,後來因事被免。

武帝繼位後下詔求賢,馮唐那時已經九十多歲了,就推薦了自己的兒子馮遂,馮遂是史遷的好朋友,把許多在他家族裡傳了四代的趙國歷史告訴了史遷。這就是為什麼《史記·趙世家》中的很多記載不見其他史書的原因,那是馮遂的口述史。

馮唐老來發跡,但在文帝朝還有一個年輕人也是在漢匈戰爭中得到劉恆賞識的。當然,這一切主要還是因為匈奴人新的進攻來得太快了,文帝後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匈奴大軍再次南下,這一次,劉恆將會發現一顆未來影響帝國走向的將星——周亞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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