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找尋最佳的處理角度:漢匈關係的議與和 中行說:是帝國叛徒還是文化學者

歷史上很難再找出像中行說這樣有知識、有文化、有遠見的「漢奸」了。他叛逃了漢帝國,這固然是對於漢朝的不忠,但對他個人而言,他卻從沒愛過漢朝的土地,沒有愛過就無需堅持。他早已厭倦了漢人的鉤心鬥角,漢人想用文明腐化匈奴,這更是他不能接受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在中行說出賣漢帝國的那一刻,他的內心滿是對這叛國事業的自豪。

冒頓單于病死之後,他的兒子稽粥繼位為單于,號老上單于。在稽粥之前的單于都是沒有號的,所以匈奴單于起號可能是跟漢朝學的。

關於「老上」二字,歷來有兩種解釋,陳序經在《匈奴史稿》中解釋說:「老上這個名詞,當為漢字譯義,可能是稽粥繼立時,年歲已高,所以他自稱老上單于。」另外,裴駰《史記集解》引徐廣曰:「一雲『稽粥第二單于』,自後皆以弟別之。」也就是說稽粥從冒頓算起,列出了匈奴單于的世系繼承,他認為他是第二代,「老上」相當於「二世」,不過此說徐廣本人也是用存疑的口吻說出來的,也就是說這事情沒人能拿得准。

老上單于執政時期,匈奴國力依然十分強大,並未因冒頓的死而有所改變。稽粥繼任單于之後,帶領匈奴人對月氏發起了第四次侵略戰爭,殺了月氏王並取其頭為飲器,又使得一部分月氏人向西逃到準噶爾盆地和伊犁,月氏人趕走了當地的一部分塞種人並在此定居。

匈奴人自此聲威大震,國勢蒸蒸日上,完全把控了西域地區,扼守東西方的貿易,國力隨著經濟的迅猛發展而變得愈發強盛,漢朝實在難以與之相匹敵。

在這種漢弱匈強,實力懸殊的狀況之下,西漢政府英明而果斷地對老上單于政府採取了懷柔政策,主動提出要同匈奴和親,讓一個籍貫燕地的宦官中行說護送一位宗室公主嫁到匈奴去。劉恆主要是想讓中行說在路途中照顧公主的起居,但是中行說卻堅決不同意前往匈奴,並且威脅漢朝朝廷說:「你們要是非強迫我到匈奴,我就會給你們造成禍患。」

中行說可能是一個嚮往匈奴淳樸民風的人,他鄙夷漢人鉤心鬥角、成天只顧著政治鬥爭。然而大概因為此人身在漢地,思想和行動不得不受到傳統道德和規則的制約,特別是在行動上。

他不願意主動前往匈奴,因為只要逃離了漢朝,他的思想束縛和行動束縛就會被解除,只要他到了匈奴,就會情不自禁地投身於那片土地。

事實也果真如此。中行說脾氣犟,劉恆比他還犟,準確地說倆人都很犟,中行說最後還是被強行派往匈奴。結果這傢伙賭氣,到了那邊就投降了,把他知道的漢朝機密一股腦全告訴了老上單于。稽粥聞知後大喜,對中行說寵幸有加。中行說也是賣國賣得痛快,以「賣國賊」的身份沾沾自喜,從此安心在匈奴定居。

匈奴人原本還挺喜歡漢朝人的絲綢和食物的,當然,這種喜歡絕不是一種依賴,只是一種好奇的心理罷了。然而中行說卻認為,匈奴人喜愛漢人衣食是完全錯誤的,他對稽粥講:「匈奴的總人口比不上漢朝一個郡的人口數量,可是匈奴卻要比漢朝強大許多,這主要就是因為匈奴人的衣食習慣和漢朝人不相同。單于現在總是喜歡漢人的東西,這是很危險的。匈奴人不能對漢人產品產生依賴心理,不然漢人只需要拿出他們的物品中很少的部分就能夠把我們整個匈奴的人都收買走了。這是漢朝人對匈奴人用心險惡的軟化、同化政策。」

或許今天的讀者聽見這番話會覺得中行說是一派胡言,會拍案而起,怒斥道:「賣國賊中行說,我們漢人何嘗有這樣惡毒的想法,我們漢人的東西又何嘗不好,漢人又何嘗弱於匈奴以至於要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

然而事實上,中行說講得絲毫不錯。在人類沒有步入全球化發展的時代里,一個民族的獨立性是決定其興亡的重要因素。同時,民族的獨立性要建立在順應其地區自然特徵的基礎之上。

中行說的說法無疑最有利於匈奴發展。

而且中行說認為,漢朝向匈奴大量地輸送漢人物品是一場陰謀,這也是完全正確的。賈誼確實向劉恆提出了這樣的建議,而且也得到了劉恆的採納,這個在後文會細說,此處暫且按下不表。

稽粥十分認可中行說的說法,為了讓匈奴人都能認識到漢朝的東西其實不如匈奴的東西好,每次漢朝那邊有衣物送到匈奴來,稽粥就故意帶人穿著絲織品在荊棘叢林中奔跑,讓樹枝把絲質的衣服全部劃爛,以此來證明漢朝的絲質衣服質量不如匈奴的氈毯皮衣。稽粥還讓人把漢朝運來的漢族食品全部倒掉,以此來表明那些東西和匈奴大乳酪相比差遠了。除此以外,中行說還幫著單于記事記賬、進行人口普查、調查民間資本以及畜牧業發展狀況。

上文的講述是本著一種客觀、中性的態度來進行的。然而如果我們翻閱《史記·匈奴列傳》,你會覺得匈奴人很滑稽,他們的一系列做法都顯得很矯情,稽粥也顯得很不成熟,雖然和筆者講的是同樣的事情,給人的印象卻截然不同。這其實和史遷本人的歷史觀有關。

司馬遷在對匈奴史的記述上帶有的主觀民族意識是十分強烈的。其實不僅是匈奴民族,司馬遷對所有的少數民族都帶有偏見,這種偏見表現到《史記》中,即是日本史學家澤田勳在其《匈奴:古代游牧國家的興亡》一書中提到的所謂「相對於其他(民族)集團的『我方意識』」。

另外,中國人從小就被灌輸儒家思想,講什麼「中華正朔」「大漢民族主義」,認為「華夷有別」,這些傳統觀念在我們研究民族史學的時候是一定要排斥的。筆者一定要在正文的敘事中強調這些,就是因為今天社會中的多數人受到「華夷之辨」的影響而不能正視民族史學。事實上,這些強調少數民族文明在整體上完全落後於漢文明的思想帶有著強烈的民族分裂意識和獨裁意識,在今天完全不可取。如果不能夠很好地理解這一點,各位讀者也就不能客觀對待中行說接下來這番在和漢朝使臣辯論中說出的鞭辟入裡、入木三分的犀利言論了。

漢朝使臣來到匈奴,批評匈奴人不善待老人,中行說對此反駁道:「按照漢人的習俗,兒子參軍之時父母是不是都要竭盡所能將最厚實的衣被和最好的食物拿出來給兒子呢?」

漢朝使者回道:「是。」

中行說緊接著說:「匈奴是馬背上的民族,人人弓馬嫻熟,國家戰事繁多,老弱之人不能夠參加戰鬥,所以將肥美的食物獎勵給身體健壯的人,讓這些人來保衛弱勢群體、保衛國家,這樣一來老少的安全都得到保障,怎麼能說我們對老人不好呢!」

漢朝使者又批評道:「匈奴父子住在一起,共同生活在一個穹廬(氈帳)之下。父親死了,兒子會娶後母;哥哥(弟弟)死了,弟弟(哥哥)會把嫂子(弟媳)娶了。匈奴人不戴帽子不系腰帶,不劃分森嚴的等級制度,君臣間的高低貴賤和身份尊卑不明顯。」

中行說反駁道:「按照匈奴人的習俗,大傢伙兒都是吃肉喝奶穿皮毛衣服的,牲畜們吃草飲水,可以隨時轉移。所以匈奴健兒都弓馬嫻熟,遇到戰事都能作戰,沒有戰事的時候都能安居樂業、專心生產,人們活動的約束很少,遇到任何事情都很容易處理。君臣之間沒有繁雜無用的禮節,整個國家從上到下猶如一個整體,政令傳達得很好。

「父子兄弟死了,活著的家人就娶他們的妻子,這樣家族的血統就能夠得到保證,因而匈奴人的做法看起來有違倫理,實際上卻保護了他們高貴的血統。

「而中原漢人雖然不娶父親和兄弟的妻子,但是他們家庭成員的關係會隨著血緣關係的逐漸淡化而變得疏離,最終導致家人之間相互殘殺,甚至改變姓氏,這都是你們漢人講所謂專制倫理而造成的結果。

「禮義等級發展到最後就會將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與衝突放大到極點。傳統禮儀就是用來使人們相互仇恨的;屋舍蓋到極致,人力物力就都會枯竭。用從事農桑工作的辦法來滿足穿衣吃飯的需求,用建造城池的途徑來起到防禦外敵的目的,這就會導致老百姓在戰爭時期不會打仗,和平時期光顧著修城蓋房。

「你們這些愛住房子的漢人啊,還是趕緊閉嘴的好,夸夸其談那套少來,還戴帽子系腰帶呢,成天裝模作樣的有個啥用啊!」

中行說的話儘管在漢朝人耳中可能不好聽,但確實句句在理。

一個身體殘疾的宦者能對中原王朝的傳統倫理和專制制度以及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區別有這樣超前的認識,儘管他還是沒有近現代思想家的反思那麼透徹,但也值得尊敬了。

中行說的這番話明顯是經過深思熟慮和幾番調研的,我們如果拋棄中行說的政治立場,他似乎更像一位研究漢匈文化異同的學者,只是他的學術成績被他的政治傾向掩蓋了。

中行說是漢帝國的叛徒,可他更是歷史上少有的,能清楚認識到漢匈兩個民族文化性質差異的學者,他的觀點具有撥亂反正的價值。

從此以後,漢朝使者算是在中行說面前抬不起頭了,每次劉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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