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掃除新政障礙,淮南大案的來龍去脈 權力賭徒

在專制時代權力爭奪面前,親情、道義都是浮雲。劉長之死正是劉恆設計構害的,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劉長的兒子劉安又反過來算計了劉恆,為自己換來了淮南王的寶座。可惜到了武帝朝,劉安又被人栽上了「謀反」的罪名,這裡面審食其的孫子審卿可是出了不少力……一切恩怨的根源都在於,在帝國政局的檯面上,所有人都不過是一個權力賭徒。

倒霉的劉長自此走上了前往邛崍的路,坐著囚車被押送於各個郡縣之間。

然而中央政府的風波還沒有平息。

這時候,久未露面的袁盎又跳出來向劉恆進諫。他對劉恆說:「您原來那麼喜歡淮南王,給他派去的太傅和丞相一點也不嚴厲,所以才弄出今天這番局面。淮南王性子要強,現在突然用這麼嚴厲的方式打擊他,他要是一不小心在四川那邊水土不服得病死了,那陛下您還不是要背上一個殺害弟弟的罵名嗎?」

很多學者都把袁盎說成是一個投機分子,這段話更是其虛偽的表現。袁盎假惺惺地裝好人勸諫劉恆,好像在給劉長申冤,其實心裡跟明鏡似的。劉長必死無疑,袁盎只是要擺擺姿態。明人凌約言評論袁盎此舉時說道:「當上驕淮南王時,盎何不言?據盎說,將何以處長?而又不言其所以處,盎不過逢君者耳,非真有納諫之忠。」直接指責袁盎,當初看見劉恆有意嬌慣劉長的時候怎麼不出來勸諫呢?而且現在跳出來在劉恆面前指出問題,卻連個方案都沒拿出來,這明擺著是作秀!

然而在筆者眼中,袁盎此語用意深刻,不論其人其他言論如何,這句話都大有深意。

在袁盎看來,劉恆對於劉長的處理實在是太輕了。所以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勸劉恆從輕處罰劉長,實質上則意在激起劉恆的殺心,袁盎說的是反話。他在劉長殺死審其食後就曾建議劉恆,削減淮南王的封地並懲治這位驕橫的諸侯王,然而劉恆在那時卻沒有採納。

事實上,殺死劉長確實比流放他更為明智。儘管道義上不佔好處,但從獲得的實際利益出發,流放意味著劉長還有可能東山再起,抑或劉長在蜀地生活得不好,總鬧意見,對劉恆的形象也有打擊。還不如將劉長殺死,這樣一切後患都能消除。

其實劉恆心裡早就想好了,劉長必須死,但他不能跟任何人表露,此時就假惺惺地對袁盎說:「我就是想讓我弟弟吃點苦罷了,過段時間就讓他回來。」

然而就是劉恆這一句話間接害死了劉長,因為沒有人拿得准這個「苦」多嚴重比較合適。最後的結果是,押送劉長的官員們為了保證劉長受「苦」,誰也不敢打開囚車的封條讓劉長出來透氣。劉長憋了一肚子窩囊氣,罵道:「誰他媽的說老子是好漢,老子要是好漢還能像現在這麼憋屈么?我他媽就是以前太驕傲了,沒發現自己的過失。人活一輩子,怎麼能這般窩囊!」

強勢的劉長最終凄慘地絕食而死。

《漢書》的記載順序與上文不同。班固記的是劉長絕食在先,官吏不敢開封條在後,但這似乎並不能為劉恆開脫罪責。儘管不讓開封條並不是劉恆親自下的命令,但毋庸置疑,劉恆的一句「吾特苦之耳」,讓押送的官吏們有了極大的壓力。要是皇帝認為官吏們讓劉長不夠「苦」,那官吏們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不怕苦得重,就怕苦得輕」——這才是促使劉長自殺的源頭,劉恆才是殺死劉長的真兇!

只通過一句虛情假意的話,劉恆就巧妙地撇清了自己的罪責,又將責任推給了沿途押送劉長的官吏。

劉長自殺後是在雍縣(今陝西鳳翔南)被人發現的。消息報告給劉恆後,劉恆哭泣不止,這都是鱷魚的眼淚。

哭完了劉恆就跟袁盎說:「我當初沒聽您的話從輕處置淮南王啊,結果他死了。」

袁盎假惺惺地回答道:「人都已經死了,陛下想開些吧。況且陛下您不是還做過三件大好事么,一件壞事掩蓋不了諸多好事。」

劉恆問道:「哪三件啊?」

袁盎答:「第一,陛下當代王的時候,薄太后曾經大病了三年,陛下您在這期間常常徹夜不眠,衣不解帶,還親自為太后嘗葯。這些恐怕連百姓家的兒子都做不到,而那時陛下身為一方諸侯王卻做到了,這種孝心可以超越曾子了。

「第二,當年諸呂作亂,功臣集團把持朝政的時候,陛下就敢坐上六匹馬拉的車子,從代國來到吉凶莫測的長安。這種膽識和魄力,即使是不懼蛟龍兕虎的孟賁、一吼能震懾三軍的夏育都比不上。

「第三,當年陛下在代國駐長安辦事處(代邸)三次向西、兩次向南推辭帝位。要知道,先賢許由當年也只推讓過一回,而您推辭了五次,超過了許由四次。況且陛下流放淮南王,只是希望他能在經歷挫折後幡然悔悟,而他病死都是跟隨人員處置不當造成的。」

劉恆聽後內心稍稍平靜,袁盎其實是給劉恆編造了一套推卸責任的借口,劉恆成功尋得了心理安慰。袁盎的這番話可以說確實是在迎合君王,然而殺死劉長的做法本身沒錯。劉長該不該被治罪?該。所以袁盎為劉恆開脫,實質上是出於善意。

劉恆又問袁盎接下來該如何處理這件事,袁盎說:「只能殺掉丞相張蒼和御史大夫馮敬來向天下謝罪,同時就看皇上您打算如何處理淮南王的三個兒子了。」

潛台詞是:「陛下您早把責任撇清了,該收拾誰您不早就安排好了嗎?完了您再把劉長的家屬安撫一下不就得了。」

然而劉恆最終沒敢動張蒼、馮敬。這二人位居三公,背景非凡,有才識有能力,劉恆才不會傻到犧牲手下的人才給劉長陪葬呢。

他讓張蒼、馮敬調查劉長流放途中各縣官員,把那些不給劉長飯吃、不給他開封條透氣的人全殺了,並以列侯的規格安葬了劉長,又安排了三十戶人家給他守墳;又把淮南國收為漢郡,諸侯王國由十二個變成十一個——長沙國、城陽國、河間國、淮陽國、楚國、代國、梁國、吳國、齊國、燕國、趙國。淮南王謀反一案,到此才算完結。

誰該為劉長的死負責?毫無疑問,第一兇手是那些不讓劉長出來透氣的官吏們,但他們不過是一些小角色罷了,幕後黑手則是上文分析過的劉恆。

回顧劉恆在劉長謀反前後的態度,一開始叫「欲擒故縱」,不論是縱容他僭越禮法,還是不懲治他隨意殺死了審食其,目的都是在公眾面前放大劉長的不良形象。同時,劉恆從一開始就將自己樹立成一個寬容的君王,來撇清自己的嫌疑。

再到後來,群臣力求嚴懲劉長,劉恆卻裝模作樣、推推讓讓,目的是為了將責任轉嫁給群臣。

最後劉恆和袁盎在劉長自殺前後的兩番對話,表明劉恆就是成心打算讓劉長死在流放的路上。這種方法一勞永逸,既解決了劉長這個大威脅,又有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據。劉恆成功地「借刀殺人」,這樣的安排實在是需要極高的政治手段。

然而劉恆為什麼要費盡心機地殺死劉長呢?除了劉恆要推行新政、解決王國問題以外,劉長的跋扈無禮也是一個因素。但最主要的則是,劉長的存在始終都威脅著皇位的穩固。所以說,權力就是鴉片,一旦上癮,想脫離都不行。劉恆雖是所謂的一代明君,但也避免不了染上權力的毒。這毒可以令人罔顧一切的親情友情愛情,留下的只是對權力的痴迷,對慾望的執著。

至於劉長,不過是個打小就被人有意嬌慣、放縱的孩子罷了。因為他年齡小,由呂后養大,且哥哥當了皇帝,這三點決定了他待宰的命運,這是古代的政治鬥爭所衍生出的悲劇。我們應該對劉長多一點同情,雖然他的命運悲劇並不能掩蓋他舉止荒唐、隨意殺人的事實。

文帝前元八年(公元前172年),劉恆封淮南王劉長的四個只有七八歲的兒子為列侯。其中劉安為阜陵侯、劉勃為安陽侯、劉賜為陽周侯、劉良為東成侯,算是完成了袁盎的兩項建議。

劉恆對劉長四子的封賞,不但掩飾了他的罪行,還再一次踐行了「陽予陰奪」的策略——關東諸侯王的土地上又多出了四個國家。

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民間流傳起了一首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劉恆對此有所感慨:「堯舜放過了自己有錯的親人,周公殺掉了自己要謀反的弟弟管叔和蔡叔,然而大家把他們都當作聖人君子,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沒有因私情而妨礙天下之事。老百姓難道以為我當年是心懷不軌,貪圖他們國家的土地才處理淮南王的嗎?」

問題就出在這首歌謠上。依著明人田汝成的觀點,這首歌謠的立場不對,擺明了是無理取鬧。於是有史家推測,這是劉長的兒子劉安有意讓人散布的歌謠。

清人馮景認為,是劉安長期暗地裡培養勢力、招攬門客,一心想要重新奪回淮南王的王位,所以才故意派人散播了這首歌謠。劉安想要製造一種「民意」的表象,來迫使劉恆對淮南國勢力有所妥協,最終將淮南王的王位封給自己,藉此發展自己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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