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調節利益分配,政治平穩過渡 強臣謝幕

伴隨著灌嬰、周勃的先後去世,功臣集團走下了歷史的前台,漢帝國終於結束了「打天下」的狀態,帝國的群臣煥然一新。「武功」有了,就該開創「文治」。文臣儼然成為了新寵,而曾經顯赫一時的功臣宿將們只換來了黯淡的收場。歷史永遠是公平的,它不會偏袒任何人。

劉恆登基之後選拔人才、安撫功臣,施行新政的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就該實打實地下手整治朝綱了。漢初社會雖談不上積重難返,但存在的問題確實不少,這得讓劉恆一件一件地處理。從劉恆個人的角度來看,他早年做過諸侯,似乎一上手就應該先拿自己熟悉的王國問題開刀。但現實總是萬分殘酷,目前擺在劉恆面前最尖銳、最迫切的矛盾,卻是功臣勢力對於皇權的威脅,劉恆不得不先挑這塊大骨頭來啃。

功臣集團里首當其衝的是絳侯周勃。

早在文帝前元元年劉恆封賞周勃等諸功臣時,郎中袁盎就曾經向他進諫,責備周勃的跋扈無禮。在大臣們的紛紛指責之下,劉恆也開始對周勃不滿,對他的要求更為嚴苛了。後來劉恆總找機會挑周勃的刺兒,於是有了前文講過的劉恆問周勃全國一年決獄多少、錢穀出入多少的事情,周勃答不上來,讓陳平搶了風頭。

說到底,劉恆就是看不慣周勃居功自傲的樣子。劉恆本來一直是很敬重周勃的,但周勃沒有眼色,蹬鼻子上臉,在劉恆面前全無禮數。了解下情本來是丞相本分的事情,但周勃只是憑藉功勛當的丞相,劉恆本來也沒打算靠他執政,所以他心裡肯定清楚周勃到底有幾斤幾兩。這原本應該是君臣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如今劉恆卻偏偏要把周勃的這點破事拿出來刁難於他,就是要給周勃一個下馬威,損害周勃的臉面,挫一挫這個功臣集團首領的銳氣。

劉恆的做法竭力地施展了其作為一個專制帝王極為成熟的御人之術,同時周勃的命運也折射了自古權臣功高震主的悲哀下場。

文帝前元二年的十月,曲逆侯陳平在漫漫冬夜中去世了,死後謚號為「獻」。說起來功臣集團之中武夫居多,謀士里只有陳平最具有政治熱情,而蕭何在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就去世了,張良也於呂后元年(公元前187)離世。陳平死得最晚,他一死,功臣集團就再也沒有智囊了。

此時如果周勃有點政治頭腦,就應該像酈商一樣功成身退。然而周勃卻正相反,在十一月第二次出任丞相。此時恰逢劉恆頒布詔書讓列侯們各回封國,周勃就帶頭反對,這一下徹底激怒了劉恆,對周勃左看右看不順眼的劉恆打算打發這老頭離京了。

於是劉恆在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的十二月召來周勃,對他說:「前段時間我讓列侯們各回各的封國,結果他們都不去。丞相啊,你是百官之首,我看你是不是應該帶頭給大家做一下表率啊。」周勃一聽這話,自知大勢已去,索性也不再操什麼心了,對劉恆罷免自己相位的做法安之若素,丞相的寶座由潁陰侯灌嬰繼任,周勃自己則灰溜溜跑回了封地。

周勃晚景凄慘,在封地生活的日子裡,每次河東太守季布來到絳縣時他都惶恐不安。季布是個狠角色,當年在呂后面前拆穿過樊噲要大敗匈奴的大話,因而周勃總懷疑這傢伙是來收拾自己的,每次都跟犯了強迫症一般,身披鎧甲,讓家丁手執兵器,這才敢出去見季布。

周勃老了,此刻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他的權勢已經大不如前,正如李開元先生在《漢帝國的建立與劉邦集團》一書中總結的那樣:「比較其(周勃)在長安權傾一世的景況,可知列侯們歸國後在政治上之無力及其受到漢政府之嚴密監視……列侯在長安時與其就國以後,在政治上可能發揮的作用,是完全不一樣的。」

其實說到底,在劉恆眼裡,周勃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周勃一天不死,劉恆就一天睡不踏實,周勃在劫難逃。所以即使周勃做了各種各樣的防範,最終還是沒能確保自己的安全,反而給他帶來了禍患。當時就有大臣依據周勃的言行上奏劉恆說:「周勃一家子成天披甲執銳,可能要造反。」

劉恆聞後大喜。當然,保不準這位上奏的大臣本來就是他安排的。總之,劉恆抓住周勃被參謀反的機會,打算藉此整治周勃,同時震懾功臣集團。於是他火速派廷尉去調查此事,廷尉又把任務派給了長安令,長安令估摸著是早就聽到了風聲,立馬派人將周勃收入監獄審訊。周勃出身貧寒,儘管經歷了大半生富貴,但富貴始終遮蓋不住他那因自卑而產生的恐懼。他當然沒有謀反之意,然而內心極度的恐慌使得他無言以對。

周勃的態度在長安令眼中自然是不配合了,不好好交代口供,那就要上刑,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鐵一樣的漢子,也不怕他不招供。審訊官的臉在周勃面前吊得比長白山都長,一副怪神色,就連獄吏也經常欺負他。周勃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飽經牢獄之苦後,終於忍不住湧出一把辛酸老淚。

無奈的周勃唯一可以依靠的是他那豐厚的家資,於是找人拿著錢上下打點,便有獄吏在簡牘上寫了「以公主為證」幾個字,提醒周勃去找公主為自己作證。清人姚苧田在《史記·絳侯周勃世家》的這段旁邊批註了一句話,煞是有趣。他說:「千古錢神有靈,猾吏執法,一一描畫。」(《史記菁華錄》)可見官場世俗的陰暗面從古至今從未斷絕,這是中國「官本位」思想下奇特的文化現象。

劉恆的女兒嫁給了周勃的兒子周勝之,小兩口平日里就住在周勃家,讓劉恆的女兒出面來證明周勃的清白確實是妙計,可是史書中卻看不到這一招起了多大成效。劉恆這次整治周勃並不是因為他謀反,在劉恆眼中,這不過是一個打擊功臣集團核心人物的借口罷了。

關鍵時刻依然是錢財助力,周勃在文帝初年受封領賞時,將自己的許多財寶都送給了劉恆的舅舅薄昭。他當時的想法大約只是想在外戚和功臣兩邊誰都不得罪,沒想到此時,薄昭卻因為當年周勃的恩惠而在薄太后面前一個勁兒地說起了周勃的好話。

於是在劉恆來看望薄太后的時候,老太太扯下頭巾一甩,說道:「當年絳侯周勃掌握著御璽、統領著南北軍,權勢熏天的時候都沒造反,現在人家都回到自己的封地了,在一個小縣城裡,你卻說人家想要造反?我用腳趾頭都能想出來這事情壓根不可能。」

薄太后的施壓導致劉恆的計畫最終破產。劉恆當時也看到了周勃申冤的訴狀,加之郎中令袁盎也向劉恆申明周勃無罪,所以劉恆猶豫再三,還是派出了持著符節的使者,到監獄中宣布周勃無罪獲釋,並恢複了他的爵位和封邑。

周勃出獄了之後非常感謝袁盎,兩人原本成天死磕,從此卻化干戈為玉帛,彼此的矛盾一筆勾銷,並成為了貼心的好朋友。同時,周勃在經歷了牢獄之災後還發了一句感慨的話:「我曾經率領千軍萬馬,卻不知道當一個獄吏居然還有這樣大的權勢!」周勃說到底不過是一介武夫,所以當他有一天領悟到政治的陰暗之後,那種敬畏與恐懼之心會變得更加強烈。

劉恆整治周勃的過程體現了他極高的政治手腕,特別是在整治對象的選擇上。他之所以挑了周勃,除了因為周勃是功臣集團的核心人物,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周勃對漢帝國絕對的忠心。再者周勃平日飛揚跋扈,使得人們對他的印象並不好,更便於劉恆從中挑出問題。

劉恆誣周勃謀反,正是因為他知道周勃絕不會謀反也絕不會被逼反,柿子專挑軟的捏,劉恆看準了周勃的外強中乾。在大大打擊了功臣集團勢力的同時,劉恆也鞏固了自己的統治地位和威信。

一千多年後,清朝的康熙皇帝也根據同樣的邏輯選擇了整治老臣鰲拜。鰲拜是開國元勛,侍奉四代滿人君主,其忠心毋庸置疑。正因為此,年幼的康熙才敢於以鰲拜的飛揚跋扈為由誣陷他,最終將其剷除。藉此,康熙不僅樹立了自己的威望,集中了皇帝的權力,還在一定程度上震懾了群臣。

文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76年)十二月,灌嬰去世了,死後謚號為懿侯,御史大夫張蒼接任了丞相的職位。張蒼是個奇人,也是功臣出身,原來在軍中犯過罪,依法當斬。正巧王陵路過,發現張蒼不僅身材高大,而且長得白白嫩嫩的,就把他救了。秦漢時的人們都特別喜歡帥哥,不論你是去應聘公司職員還是國家機關的幹部,長得「白高帥」的都會意外收穫額外加分,所以張蒼後來才被王陵看上了。

張蒼上位,中央的權力也就徹底跟灌嬰家族沒什麼關係了,老灌家走了下坡路。灌嬰的兒子灌阿承襲了父親的侯位,二十八年後去世,這就是潁陰平侯。後來灌嬰的孫子灌強繼位,在漢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6年)因罪而被除國。灌嬰家族的侯位中斷兩年後,漢武帝劉徹封灌嬰的孫子灌賢為臨汝侯。八年後,灌賢因為行賄而被剝奪了爵位。自此灌氏一家再未興起。

文帝十一年(公元前169年),周勃也追隨他的老哥們兒灌嬰一同告別了人間,去世後謚號為武侯,所謂「剛強直理曰武,克定禍亂曰武」(《謚法解》)。周勃一生平定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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