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兼收並蓄,儒生賈誼的政治建言 治國安邦的幻夢

賈誼渴望治國安邦的一腔熱情最終換來的只有失落與傷心,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觀上而言,賈誼的很多建言缺乏實踐的可能;客觀上看,皇權時代的思想禁錮必然導致賈誼的懷才不遇。單純的文人不可能完成走向政客的蛻變,所以賈誼一生都只能被人稱作「才子」。

滿懷一腔熱情的賈誼先後多次向劉恆上書,內容都是在闡明自己的政治觀點和主張,於是有了著名的《治安策》,又名《陳政事疏》。

《治安策》集中反映了賈誼的政治思想,而且諷諫之意比《過秦論》要直白許多,言語都很直接,上來就是討論王國、內政這兩個問題。

首先,針對諸侯王勢力的坐大,賈誼提出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辦法。就是通過在諸侯原有土地上增建新王國的方式,來縮小單個諸侯國的疆土。這和日後武帝時期主父偃推行的「推恩令」十分相似,只是推恩令確保了這種「眾建諸侯」的連續性——諸侯王所有的兒子都可以瓜分父親治下的土地。而文帝朝是否新增王國只能通過皇帝的喜好來決定,「眾建諸侯」不規律,因而「少其力」也就不能長久連續。

其次,賈誼要確立明確的等級制度。

賈誼是一位儒生,儒家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家所謂的「重建禮樂」的政治理想,實際就是要構建像西周初年那樣等級森嚴的制度,所以賈誼一直提倡要明確君臣地位的尊卑。除了他嫌功臣集團成天在劉恆面前左右朝政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渴望實現儒家重建等級秩序的理想。

而且賈誼認為,政府建立了不能充分維護天子權威和地位的郡縣、分封並行制度,就是導致整個西漢初年政局混亂的原因。賈誼說劉恆應該「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讓高低貴賤之分確定下來,「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構建集權統治下等級森嚴的中央集權制度,令天子的地位變得至高無上。

賈誼認為,只有樹立起皇帝個人的絕對權威,才是解決王國問題的最佳之策。

要將「禮儀」具體化,就必須倡導禮樂,所謂「厲廉恥,行禮誼」,法令與教化都是不可以廢除的。同時還要對老百姓加以灌輸儒家的忠君思想,美其名曰「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向)道」,其實是間接性地為日後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作了鋪墊。

他的這些建議被落實之後確實是帶動了整個國家物質文明的發展,他提出的先安定百姓進而穩固國家的主張也是正確的。

賈誼抬高了儒學的地位,但由於賈誼本人在朝廷中特別不招人待見,這反倒激起了人們對於儒學的排斥。儘管文景時期選擇使用黃老無為而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賈誼個人為儒學帶來的負面口碑也絕不能忽視。這最終戲劇性地導致了賈誼提倡儒學,卻潛在地促進了黃老之術在人們思想意識中的擴張。

《治安策》中還有一部分重要的內容是建言重視農桑的。

賈誼的《新書》中講「為富安天下」,想要富,先種田。

賈誼認為國之要務是鼓勵老百姓從事農業生產。他把老百姓生活富足安定當成了自己的執政理想,鼓勵生產,讓老百姓安安心心耕作,到時候該播種播種,該施肥施肥……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老百姓從此沒有假期去旅遊了,連國內游的機會都沒有,一年四季就趴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上打轉吧。

鼓勵農桑說來是為了讓老百姓富裕起來,本質目的卻是為了「安民」,把老百姓牢牢地拴在田間的一畝三分地上。這有利於社會安定和專制統治,減少了流動人口。

我們在看任何政治建言的時候,都應當看到其背後陰暗的一面。因為陰暗是政治的本質,開明的抉擇不需要政治的操控,政治其實就是「勢」,是輿論,是主張,而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策略和絕對真理。

賈誼鼓勵農業生產來富民的建議和他前文「重建禮樂」的想法合在一起,就是為了牢牢地抓住老百姓物質、精神這兩個方面,根本目的是維護專制統治。這和我們今天通過工農業生產來發展自由經濟實際上是不同的,賈誼強調了政府在農業發展中的鼓勵與推動,這就帶上了強烈的政治色彩,是為政治服務的。

所以,儒家提倡的所謂「以民為本」,本質上應當理解成「以安定人民為本」。

《新書·大政上》講:「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於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度,而民必勝之。」也就是在儒家眼中,老百姓的民意其實是阻礙其推行中央集權和專制的障礙,只不過由於民眾的力量過於強大,所以需要給予一定的好處來安撫他們,畢竟公開、明確地傷害百姓利益會招致他們的反抗,而且百姓人多勢眾本身就佔了優勢。

賈誼以此勸諫劉恆應該以禮樂教化來教育百姓,正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老百姓不安生,那就給他們洗腦,讓他們安生下來,這樣百姓才能心甘情願地順從國家的安排,人民才能團結在中央的周圍……這便是所謂的「國泰民安」了。

賈誼受時代局限而產生的思想不是其個人能左右的,好在劉恆信奉黃老,而且居於專制統治階層的頂端,所以比賈誼更為清楚個中來由。因而我們看到劉恆面對賈誼的建議時,多數是接受賈誼提出的問題,卻並不採納賈誼的解決方案。

《治安策》中還有一部分是講立儲問題的,毛澤東評價這段的時候說賈誼很迂腐。賈誼是這麼說的:「國家的前途命運全都寄托在太子一人身上,想要讓太子成為人才,那就一定不能讓他輸在起跑線上。要早早地對他進行啟蒙教育,同時要安排好他身邊的人,趁著青春期還沒到的時候就先用禮樂束縛住他。這樣效果好,能讓他修身養性,智力得到開發。而且身邊的人也會影響他的性情,所以一定要把他左右的人選好。只有教育得當,再加上身邊的人身體力行對他施加影響,太子才能成才。《尚書·呂刑》說『一個人做好了,萬民都會依靠他』,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賈誼的話聽起來很不順耳,畢竟這話是在對皇帝的家事指指點點。總之,劉恆對他的建議並不十分認可。魯迅有過一個解釋,說:「惟其後之所以絕異者,蓋以文帝守靜,故賈生所議,皆不見用,為梁王傅,抑鬱而終。」(《漢文學史綱要》)

賈誼的《治安策》,擺明了是教人治國安邦的。但至於其中的內容到底含金量多少,學界歷來眾說紛紜。筆者同魯迅的看法一致,劉恆選擇無為而治不單單是心血來潮,而賈誼則把治國道路的選擇看得太簡單了。賈誼指出的問題有一些也確實不可忽視,劉恆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但他也要綜合各方面實際情況進行考慮。所以他只接受賈誼的批評,而拒絕了賈誼的建議,那是一些缺乏政治遠慮的建議。

劉恆和賈誼處於兩個位置,賈誼只需要一心考慮國家、君上、自己的熱情與理想,而劉恆每選擇執行一項政令都要考慮各方勢力的平衡。

歷史上許多君臣都是如此,日後晁錯和景帝的關係也是這樣。統治者和謀臣不同,統治者的誕生是各方勢力綜合選擇的結果。以劉恆為例,他的登基也就宣召了,他將代表關東諸侯王集團、功臣集團等各方勢力的利益。不論他願不願意、認可不認可、是不是想打破這種利益關係,他在客觀上都處於這樣的位置。而謀臣所肩負的責任是單一的,只需要不斷進諫就行了,完全不需要考慮皇帝私人的利弊。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進諫與皇帝的利益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衝突,皇帝選擇接受諫言其實是一種「反常理」的現象。也正因為此,每當人們看到善於納諫的君王時,都會將他奉為「明君」。

鬱悶的賈誼在長沙國做了三年太傅。一天,有一隻貓頭鷹飛進了賈誼的房間,落在了座位旁邊。楚人把貓頭鷹稱作「服」,賈誼此時被貶,情緒正低落,再加上長沙那鬼地方在那時還是偏遠之地,氣候非常不適合北方的河南人居住,賈誼覺得自己活不長了,多愁善感,於是作《服鳥賦》一首:

單閼之歲,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余舍。止於坐隅,貌甚閑暇。異物來崒,私怪其故。發書占之,讖言其度。曰:「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問於子服:「余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災。淹數之度,語余其期。」

服乃太息,舉首奮翼,口不能言,請對以意。萬物變化,固亡休息。斡流而遷,或推而還。形氣轉續,變化而嬗。沕穆亡間,胡可勝言!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憂喜聚門,吉凶同域。彼無疆大,夫差以敗;越棲會稽兮,勾踐霸世。斯游遂成,卒被五刑;傅說胥靡,乃相武丁。夫禍之與福,何異糾纆;命不可說,孰知其極?水激則旱,矢激則遠。萬物回薄,振蕩相轉。雲蒸雨降,糾錯相紛;大鈞播物,坱圠無垠。天不可與慮,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鳥識其時?

且夫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合散消息,安有常則?千變萬化,未始有極。忽然為人,何足控揣,化為異物,又何足患!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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