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兼收並蓄,儒生賈誼的政治建言 受誣被貶長沙國

忠君報國的熱情令賈誼變得盲目而狂躁,他為自己的那些見解感到興奮,陷入癲狂,卻沒意識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挑釁著不好招惹的功臣集團。賈誼從中央直接被貶到了偏遠的諸侯國,這感覺就像剛從鍋里撈出來,又被拋進了瓦涼瓦涼的自來水裡,冷得讓人哆嗦。

賈誼被貶的導火索與他再一次自作多情地給劉恆上表,請求劉恆讓列侯們各自回封國有關。

自打賈誼得到了劉恆的青眼之後,這個年輕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門心思鑽研新政。賈誼考慮的不單單是內政問題,此時劉恆面臨的最明顯的矛盾——王國問題,他當然也看到了,並提議讓列侯們全都回到各自的封地去。

當然,賈誼的計畫有些莽撞,畢竟不是所有列侯都對朝廷無用。此時是文帝前元二年的十月,陳平已經去世了,劉恆在十一月重新起用了絳侯周勃,並讓他擔任了丞相。人家剛來就急忙趕人家回去,這不太合適,於是劉恆採取了折中的辦法,發了一道詔書說道:「我聽說古時候封建諸侯王有一千多個,他們各司其職,管理一方土地,並按時給中央進貢。他們各自土地上的百姓生活清閑,諸侯們也很高興。現在的列侯們成天住在長安,離他們的封地十分遙遠,封地的官員為了給他們送物資成天累得要死,列侯也沒時間、沒機會去教導並管理他們封國的百姓。我現在要求所有的列侯都要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去,即使是在朝廷擔任職務或者有詔書讓你留下來的,你也得把你的太子派回去。」

另外,據李開元先生考證,劉恆除了要求列侯歸國以外,還實行了遷移列侯的政策,把列侯的封地遷到中央政府管控下的郡當中,這等於不僅要剝削列侯在中央的權力,同時還要把功臣們軟禁起來。

劉恆的這些措施觸及到了功臣集團的底線。他的想法很簡單,只是要把他和功臣的矛盾轉化成中央政府和地方王國的矛盾。儘管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等人一時間還沒有被遣返回自己的封地,但劉恆的舉措對功臣勢力的打擊還是巨大的。功臣集團憋著火要挑賈誼的不是,可又不敢跟劉恆發火,所以一股腦地指責賈誼別有用心、擾亂朝綱。

此時恰逢劉恆要把賈誼提拔到「三公九卿」的隊伍里,功臣們一看勢頭不對,馬上衝到劉恆面前把賈誼罵了個狗血淋頭。列侯們各個都想在長安享受榮華富貴,好多人一輩子都沒去自己的封地轉悠過呢,誰知道那是什麼鬼地方,有沒有奢侈品和美女,有沒有豪車和豪宅。尤其是被封在南方地區或者邊塞地區的人,他們都一個頭三個大。因為那時候南方的地方條件很艱苦,到處都有各種怪病和蟲子,依列侯們的嬌貴勁兒,肯定沒去幾天就會西登極樂了……這些內容在今天的考古發現中都得到了印證,血吸蟲什麼的都是真實存在的,那還不得把人嚇個半死,所以功臣們是打死也不願意到封國去的。

功臣集團公推的談判代表是絳侯周勃、潁陰侯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四人,他們一同跑到劉恆那裡說賈誼的壞話:「那個洛陽來的小子年少輕狂又沒啥文化,卻成天妖言惑眾,一心想獨攬大權把持朝綱,陛下,這種禍害你還不趕緊收拾他。」

劉恆不見得真就傻到聽信了周勃等人的謊話,但劉恆看到了威脅,賈誼不死,功臣們決不罷休!為了迫使列侯們回到各自的封國去,劉恆必須犧牲賈誼來平眾怒,只要賈誼被罰,功臣集團就再無借口不去封地了。於是劉恆便有意疏遠賈誼,後來派賈誼去做了長沙王的太傅,官階看似升了,但賈誼卻從此與中央政府相疏遠,其實是貶官。

劉恆在處理王國問題之上除了聽從賈誼的安排,下詔讓列侯各回其國之外,其實他自己早在前元元年的時候就有所動作。

他在加賞那些當年跟著劉邦進入巴蜀和漢中的六十八位列侯的同時,封淮南王劉長的舅父趙兼為周陽侯、齊王劉襄的舅父駟鈞為清郭侯,在那一年的秋天又封原來常山王劉義的丞相蔡兼為樊侯。

文帝前元二年三月,劉恆發了一道詔書,其中說道:「當年趙幽王劉友被呂后活活餓死,我十分同情他,已經立他的長子劉遂為趙王。劉遂六歲的弟弟劉辟強和齊悼惠王劉肥的兒子朱虛侯劉章、東牟侯劉興居對國家有功,可以封他們為王。」

於是劉恆割出趙國的河間郡,立劉友的小兒子劉辟強為河間王;割出齊國的幾個大郡,立劉章為城陽王、劉興居為濟北王。

這裡面有一個問題,就是對劉章、劉興居的分封。

劉恆對劉章、劉興居二人獎賞欠妥,他沒有兌現當年答應功臣集團的承諾,讓二人一個做趙王、一個做梁王,甚至連不兌現的理由都沒有給出。劉恆太年輕,此時的他還天真地認為此二人在擁立自己登基的政變中幫了那麼大的忙,一定十分忠誠,卻沒有看清劉興居等人其實和那些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功臣一樣,利益至上,他們的忠誠是要回報的,他們歸根結底不過是兩個政治賭徒。

劉恆處理王國問題有成功之處,同時也有過失。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其實劉恆和賈誼兩人是有許多相似點的。二人都有抱負,有膽識,但都有些思維固化,劉恆依舊沒能把思維調整到專制者常有的那種維護權力的模式,他太過於相信別人;而賈誼始終都是愣頭青一個,缺乏足夠的政治敏銳度和政治情商。

這就意味著,這二人終將經歷磨難,在磨難中學會這些他們不曾學過的東西。

賈誼被貶之後失落無比,路過湘水的時候看見江水滔滔,心中的不快積鬱在心中,一時間難以抒發。他陡然間想到了戰國時同樣不招君王待見的屈原,二人相隔時空,卻心有靈犀,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都覺得自己人生落寞。此刻,在賈誼的心裡,屈原就是他的知音,於是他用盡心中積鬱的情感,洋洋洒洒寫了一篇文采斐然的賦來悼念屈原。

這篇賦情感充沛,文采驚人,筆者覺得自己拙劣的翻譯不能還原這些佳句,於是抄錄如下,只於後文略說主旨,賦云:

共承嘉惠兮,俟罪長沙。仄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造託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鴞翱翔。闒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謂隨、夷混兮,謂跖、蹻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銛。於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棄周鼎,寶康瓠兮。騰駕罷牛,驂蹇驢兮。驥垂兩耳,服鹽車兮。章父薦屨,漸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獨離此咎兮!

誶曰:已矣,國其莫我知兮,子獨壹鬱其誰語?鳳縹縹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偭蟂獺以隱處兮,夫豈從蝦與蛭螾?所貴聖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系而羈兮,豈雲異夫犬羊!般紛紛其離此郵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鳳皇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征兮,搖增擊而去之。彼尋常之污瀆兮,豈容吞舟之魚!橫江湖之鱣鯨兮,固將制於蟻螻。

賈誼寫賦哀嘆屈原,可他心裡卻明明感受到,這是在哀嘆他自己。

這篇《吊屈原賦》充分表現了賈誼的性格。其人書生氣濃重,自傲自負,認為自己才高八斗卻懷才不遇。然而,他對國家前途強烈的憂患意識也有所表現,這也是為什麼史遷要把賈誼和屈原放在一起寫列傳的原因。兩個人擁有同樣的優點和缺點,都很愛國,有熱情,但都在政治上十分幼稚,智商很高但情商不高,所以此二人相隔數百年卻是遙相呼應,從古至今的人都是這麼看的。杜甫在一首詩中寫道:「永負漢庭哭,遙憐湘水魂。」(《建都十二韻》)講的就是這二位。

強烈的憂患意識源於對國家命運的擔心,同時也展現出一個人敏銳的洞察力。賈誼一生沒有身居高官,人們總是習慣在他的名字之前加上「才子」二字,一方面肯定了他的洞察力和才能,另一方面否定了他盲目而衝動的政治熱情。

劉恆從民間選拔草根和文法吏來作為他的黨羽進行培養,這樣做的優點是能夠吸納優秀的建議,缺點則是助長了這些人愚忠和莽撞的情緒,導致他們在受到倚重後經不住政治歷練。他們只適合做學者和參謀,而不適合做政客,賈誼當屬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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