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徐階被陳洪領著走進了精舍,在離龍床約六尺遠便跪下了:「臣徐階叩見聖上。」

跪下後徐階立時一驚,他看到了海瑞那道奏疏便扔在離自己不遠的地上!

嘉靖靠在床頭慢慢轉望向他,見他已經看見了地上海瑞那道奏疏:「朕又看了一遍那個畜物罵朕的奏本。你也再看一遍。」

徐階磕了個頭:「請皇上恕罪。」

嘉靖:「恕誰的罪?恕海瑞,還是恕你?」

徐階:「回皇上,請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再看這道奏疏。」

嘉靖:「說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徐階碰了個頭:「是。」

嘉靖又看見了他擺在身邊地上的兩本奏疏:「還有什麼不忍的東西要呈給朕看嗎?」

徐階抬起了頭:「皇上聖明,有兩道加急的奏本,今天送來的,正要呈奏聖上。」

嘉靖陰陰地盯著他:「與海瑞有關吧?」

「一本有關,一本無關。」徐階知道這時任何企圖支吾都會更激起皇上的猜測和疑忌,答話時乾脆十分明確。

嘉靖:「按你心裡想好的,先說那份與海瑞無關的吧。」

「是。」無庸分辯,也不能分辯,徐階捧起了放在一邊地上的奏本,果然上面那本便是與海瑞無關的那道譚綸報上來的奏本,翻開了封面。

嘉靖冷笑了一聲:「說綱目就是。」

徐階:「是。這份奏本是應天巡撫譚綸於七月初七從南京遞來的,由內宮尚衣監和應天布政使司督辦的淞江棉業作坊第一批棉布織出來了,棉商棉農公忠體國,第一次便上繳國庫上等棉布五萬匹,中平棉布五萬匹,都已裝了船,正在運往京師的路上。」

再矜持,嘉靖的臉上立時也浮出了欣慰,一直昏昏的眼睛也掠過了一道光。可那欣慰那喜光也就一瞬間,很快又消失了:「七月初七的奏本這麼快就到了京師,上繳一些棉布也值得六百里加急?」

徐階:「啟奏皇上。遼東那邊和蒙古俺答停戰和議的日期只剩下不到兩個月了,有了這十萬匹棉布,蒙古俺答便會很快撤兵,他們答應上貢天朝的兩千匹馬也會及時交割。這次和議談成,不只是今年,往後幾年北邊的軍費都有大幅的裁減。每年國庫都可省出一百多萬軍費充做他用。軍國大事,為解聖憂,這樣的消息理應儘快奏呈皇上。」

嘉靖:「你們要真這樣想,朕也只好相信。該說與海瑞有關的那道奏疏了,說吧。」

徐階慢慢拿起了底下那道奏本摞到了上邊,翻開了封面:「據廣東巡撫奏報,海瑞的母親和妻子是六月二十四到的雷州,準備渡海回海南瓊山老家。可海妻正有身孕,在雷州突然提前臨產,是難產。官府因海瑞是罪臣,按朝廷的規制不能給她派大夫,海妻在驛站三天,胎兒生不下來,母子都未能保住。」

嘉靖動了一下容,靜默在那裡。

黃錦這時正在神壇前打掃,聽到這個消息,慢慢拈起了三支線香在火燭上點燃了,拜了一拜,插進了香爐。

嘉靖看在眼裡,慢慢轉望向徐階:「廣東為什麼要上這道奏本?」

徐階:「海瑞大不敬於君父,凡有關他的情狀,地方官照例要急奏朝廷。」

嘉靖又默然了。這兩道奏本,第一道是報喜,第二道是傷情。這樣報上來顯然是商量好了,在這個時候用這種手段來使他改變主意,要他赦免了海瑞的死罪。徐階、內閣和南直隸廣東竟如此上下默契,人心向背昭然若見。嘉靖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孤立,這使他難受,也使他萬難接受。

心裡翻騰了好一陣子,嘉靖突然望向了陳洪:「你怎麼看?」

陳洪:「回主子。據奴才所知,海瑞是三代單傳。五十得子妻兒俱亡,皆因他無父無君,棄國棄家,這是上天對他的報應。」

嘉靖這才慢慢又望向了徐階:「徐階,你起來吧。」

「是。」徐階站起來。

嘉靖對陳洪吩咐道:「賜座。」

「是。」陳洪搬過那隻綉墩在嘉靖的床頭放下了,徐階挨著坐了下去。

嘉靖:「黃錦。」

「奴才在。」黃錦跛著腳轉過了身。

嘉靖:「將海瑞的名單呈上來。」

黃錦跛著腳走到御案邊將海瑞那張勾決名單放到了托盤上,捧起托盤,又拿起了硃筆,走到了床前,將托盤呈給嘉靖,又將硃筆擎了過去。

托盤就擺在嘉靖的被子上,他拿著筆望著那張勾決海瑞的名單。

三個人,徐階、陳洪和黃錦都不再迴避,一齊望著嘉靖手裡那支筆。

嘉靖望向了陳洪:「現在什麼時辰了?」

陳洪:「回主子,現在午時正了,離處決人犯還有三刻。」

嘉靖:「你剛才說海瑞的妻子死在雷州是上天的報應。既然上天都給了他報應,朕也就聽天命吧。」說完,突然硃筆一揮,竟在名單上重重地一勾!

——一道鮮紅的勾朱,海瑞被勾決了!

徐階的臉白了。

陳洪的眼睛一亮。

反而只有黃錦這時依然是那副毫無表情的神態,接過了嘉靖手裡的硃筆,又捧起了托盤。

陳洪便去接那托盤。

「這個差使交黃錦去辦。」嘉靖喝住了陳洪,「黃錦,還有三刻時辰,你走著去能不能趕到詔獄?」

黃錦:「主子剛才說了,趕得到趕不到一切都是天命。」

「主子……」陳洪接言了。

「閉上你的嘴!」嘉靖又喝住了他,「黃錦,你這就去。不要用轎馬,平時怎麼走這次就怎麼走。」

黃錦:「奴才遵旨。」答著他捧著托盤拿著硃筆先走到御案前,擱好了筆,放下了托盤,才拿起了托盤裡那張勾決海瑞的名單,吹了吹,吹乾上面的朱跡,又慢慢捲成一筒,捧在手裡,跛著腳一顛一顛地向精舍門口走去。

——徐階終於明白了嘉靖接受了自己一干人的深意。這個境界已經修鍊到「浪打空城寂寞回」的人此時眼眶也立時濕了,低下了頭。

嘉靖這時目光望向了精舍門外,望向了門外開著的南窗。深深的是那雙眼,更深的是那一片望不到底的天空。是帝心難測,還是天心難測?

帝心天心,這時都在黃錦那條被打瘸了的腿上。當值的,不當值的,遠遠近近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這時都在望著手捧勾朱跛著腿走向禁門的黃錦。

到西苑禁門了。儘管黃錦這時已不在司禮監,宮內二十四衙門也沒有當著任何職位,把門的禁軍和當值的太監看見他一跛一跛地走來,還是一齊向他行禮。

照例應有四個太監護旨,早已在禁門口候著,見黃錦踏上出禁門的石階,便有兩個趨了過來攙他。

「有旨意。」黃錦停住了步,「我一個人去。」說完也不要他們攙扶,自己一步一瘸登上那石階。到門檻了,黃錦又用一隻手搬起自己那條瘸腿跨了過去,走出了禁門。

四個太監還是跟著他走出了禁門,立刻便有一頂轎子抬了過來。黃錦又停住了:「有旨意,不用轎馬,我一個人走著去。你們去一個人乘馬先告訴鎮撫司,等我的硃批到了再行刑。」

一個太監立刻奔向一匹馬翻身騎了上去,先行馳去。

黃錦捧著硃批,一個人跛著腳不緊不慢地走去。

站在禁門的禁軍和太監們望著黃錦的背影,一個個都露出了肅穆之色。

處決人犯選在立秋,定在午時三刻,皆與天象有關:秋風已起肅殺,日光依然蒸爍,極陽轉陰之際,人命歸於天譴,合於當死之義。因此日期時辰分毫都不能差錯。當時海瑞在淳安就是利用了錯過午時三刻時辰的手段救了齊大柱,平反了他們的冤案。至於京師的刑場,一是刑部公開處決人犯的西市牌樓,一是詔獄秘密處決人犯的大院,更是嚴格按照這個規制,在行刑的地方都擺著日晷,按欽天監算準的方位,將日晷照秋日太陽升起降落的軌道擺准了位置,等到日光將刻著時辰的石盤正中那根指針的陰影遮住了午時三刻的刻紋上,便即行刑。

詔獄大院的日晷就擺在遠離那棵梧桐樹的磚地上,從日起到日落,日光都能照著日晷上的指針。這時指針已經遮住了午時一刻的刻紋。

齊大柱還是跪在梧桐樹下的香案前,朱七和其他行刑的錦衣衛則都遠遠地站在不擋太陽的日晷一邊,所有的目光都望著日晷,焦急,緊張,又都透著僥倖和希望。

「過了午時一刻了!」一個行刑的錦衣衛站在朱七身後輕聲呼道。

朱七的眼依然緊緊地盯著日晷,沒有接言。

「是不是皇上赦了海瑞?」另一個行刑的錦衣衛緊接著低聲說道。

朱七舉了一下那隻蒲扇大的手掌,示意他們閉嘴。

一直跪著的齊大柱也慢慢抬起了頭,回頭望向日晷這邊,眼中也閃出了希望。

都靜默著,這時梧桐樹上部的密葉中秋蟬偏突然鳴了起來,特別響亮,特別刺耳。

朱七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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