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帝王的馭臣之術,其中最為厲害的便是緹騎四齣,暗探遍布,時刻偵知那些握有重權大臣的動向。偶有例外,便是對一些有異常舉動的中下層官員,也派人布控。海瑞只是戶部的一個六品主事,本不在偵控之範圍,皆因他一進京便在六必居惹了事,引起了嘉靖的注意,因此幾月來他的行狀提刑司鎮撫司都有記錄。現在正如陳洪所言,海瑞的記錄已經火速調來一張張擺在了嘉靖的御案上,嘉靖這時一個人站在御案前,手擎著燈,眼映著光,在一張張仔細看著。
其中幾頁的記錄將嘉靖的目光吸住了。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未時,都察院御史王用汲派家人送年貨至海瑞家被退回。」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辰時,鎮撫司千戶齊大柱派妻送年貨至海瑞家被閉門不納。午時,海瑞歸,遣走齊妻,接受雞蛋四枚。未時,海瑞攜家織布一匹至前門外大街瑞興布莊賣得銅錢十五吊,買雞一隻,魚一條,米十五斤返家。」
嘉靖眼中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接著往下看去。
「申時,海瑞接戶部急報,赴通州軍糧庫解糧;二十八日辰時押糧至大興賑災。」
「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至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海瑞家皆大門禁閉,其母其妻未出門一步。初五申時末海瑞自大興回,突發大病。海瑞妻求鄰家喚王用汲和李時珍至,醫病至子時。子時,王用汲接都察院急報回部院寫賀表。是夜,李時珍留宿海家。」
嘉靖抬起了頭默默地想著,想了片刻又接著往下看去。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初七運河開航,海瑞送其母其妻搭乘李時珍客船南下。」
「自嘉靖四十四年七月至今,海瑞除赴吏部至大興當差未到任何官員家造訪;官員中除王用汲、齊大柱外亦無任何他人至海瑞家造訪。」
看完了最後一頁,嘉靖的手擎著燈愣在那裡,眼中的光也虛了。
遠處傳來了雞鳴聲,南窗已經有了一絲亮白。
「啟奏主子萬歲爺,提刑司奴才王五一奉旨陪戶部尚書趙貞吉審海瑞回了。」大殿外傳來了那個提刑太監的頭的聲音。
「過場走得快嘛!」嘉靖的目光想閃一下,卻已經不亮了,「進來吧。」
提刑太監的頭手捧著薄薄的一張審案記錄低頭哈腰碎步走了進來,趙貞吉跟著他走到了精舍門口。
趙貞吉跪下了,提刑太監的頭捧著那一紙薄薄的審案記錄進到精舍跪下雙手高舉上去。
趙貞吉頭低著,卻在感受著嘉靖的動態。
「扔在那裡,朕不看。」嘉靖的聲音既冷且虛。
「是。」提刑太監的頭將審案記錄擺在了御案上,低頭哈腰又退了出去。
「內閣和六部九卿那些人的辯狀也該敷衍完了吧?」嘉靖這話顯然是在問趙貞吉。
趙貞吉深埋著頭:「聖上是否叫臣去催拿?」
嘉靖:「來吧,都來吧,把他們都叫來吧。」
趙貞吉愣了一下,只好答道:「臣遵旨。」磕了個頭爬起來向殿門退去。
嘉靖這才拿起了提刑太監的頭送來的那張薄薄的審案記錄看了起來,看著目光更虛了,又望向了精舍外的南窗。
遠遠近近已經雞鳴不已,朝暾滿窗。
「奴才陳洪給主子萬歲爺復旨來了!」殿外又傳來了陳洪的聲音!
嘉靖將手中那張紙往御案上一扔,閉上了眼:「進來吧。」
陳洪帶著風塵輕步進來了,嘉靖睜開眼望著他,卻見他兩手空空,立刻那目光便射出了疑詢:「裕王沒有寫什麼東西來嗎?」
陳洪:「回主子,當然寫了。」
嘉靖:「在哪裡?」
陳洪跪下了:「主子萬歲爺恕罪,裕王爺將寫的請罪本章交給了李王妃和世子爺,讓他們親自帶來了,要面呈主子。」
嘉靖的臉色立刻掠過了一道凄然,沉默了少頃:「叫他們進來吧。」
「是。」陳洪爬了起來飛快地走了出去。
嘉靖走回到蒲團前坐下了。
陳洪領著李妃和世子在精舍門外出現了。
李妃拉著世子在門外就跪了下來:「臣妾李氏領世子朱翊鈞叩見父皇皇爺爺!」
「進來。」嘉靖的目光望向了孫子。
「是。」李妃領著世子磕了個頭,拉他站起來走進了精舍。
進來後李妃又要領著世子跪下,嘉靖立刻說道:「罷了。陳洪,賜座。」
「是呢。」陳洪答著連忙搬過一隻綉墩擺在蒲團前的左側,李妃只好深福了福挨著綉墩的邊沿低頭坐下了。
世子就站在母親的身前,嘉靖望向了他:「過來。」
世子慢慢走了過去,嘉靖拉著他想把他抱到膝上,突然覺得沒有了那個力氣。
陳洪眼尖,幾步跨了過去抱起了世子放在了嘉靖的膝上。
從昨夜震怒以來,嘉靖第一次有了慈容:「幾個月不見,朕的孫子竟重了許多。」
李妃眼中閃出了淚花,卻強裝著笑容,提著裙裾在綉墩前又跪下了:「臣媳李氏帶來了裕王的請罪本章,敬呈父皇御覽。」
嘉靖只望著她,望著她手中的那道本章,沒有吭聲。
陳洪緊張地低頭站在那裡。
嘉靖:「陳洪。」
「奴才在。」陳洪慌忙答道。
嘉靖:「到門外看看朕的那些忠臣們都來了沒有。」
陳洪:「是。」
門外已經傳來了徐階的聲音:「罪臣徐階等敬候聖命!」
陳洪:「回主子,已經來了。」
嘉靖:「有請!」
陳洪又怔了一下,對殿外呼道:「徐階諸臣見駕!」
折騰了一個晚上,徐階的眼圈已經有些黑了,緊跟在後面的李春芳、高拱和六部九卿那些堂官一個個眼睛都是綠的,這時每個人手裡都拿著連夜寫好的辯狀,雙手捧著走到了精舍門外,跪了一地。
嘉靖望向了他們:「都拿了些什麼?」
徐階:「罪臣徐階等奉旨寫的辯狀。」
嘉靖:「辯的什麼?」
徐階:「罪臣等與海瑞有無關聯。」
嘉靖的目光望了一眼陳洪,示意他收上來。
陳洪連忙走到門口,將徐階等人手中的辯狀一一收了,走回到嘉靖面前,捧在那裡。
嘉靖的目光這時望向了仍然跪在面前的李妃和她依然舉著的裕王那份請罪本章。
世子這時還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摟在胸前,嘉靖竟對世子問道:「朱翊鈞,你知道你父王還有門口那些大臣送來的都是什麼嗎?」
世子怯怯地答道:「回皇爺爺的話,都是讓皇爺爺不高興的東西。」
跪在精舍門外的徐階等人這才微抬起了頭,看見了世子竟坐在皇上的身上,一隻只發綠的眼中似乎又見到了什麼希望。
嘉靖依然問世子:「還是朕的孫子知道皇爺爺的心思。朕再問你,既然是皇爺爺不高興的東西,咱們看還是不看?」
世子突然冒出一句驚人之語:「燒了它!」
「准旨!」嘉靖大聲贊道,「陳洪,把他們寫的這些東西還有裕王的請罪本章都給朕燒了。朕一個字也不看。」
「主子萬歲爺聖明!」陳洪大聲答道,緊接著從李妃手裡把那份本章也拿了,然後走到一座香爐前,揭開了香爐蓋,將那些本章辯狀一份份放了進去。
香爐里立刻燃起了明火。
「聖上如天之仁,臣等感愧莫名!」徐階代表眾臣呼出了這激動的一聲。
所有的人都趴了下去。
李妃在精舍內也趴了下去。
嘉靖:「海瑞那個畜生在奏疏里將朕罵得一無是處,他想做比干,無奈朕不是紂王!他想青史留名,亂的卻是朕的江山!朕也想清楚了,朕不上他的當!現在你們就把他寫的那個東西拿去看了。看完了該怎麼辦你們去商量!陳洪。」
陳洪立刻將手中剩下的辯狀都扔進火里,連忙回過頭來:「主子,奴才在。」
嘉靖:「將那個畜生寫的東西給徐閣老,發內閣六部九卿堂官通閱!」
由內閣閣員會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正副堂官會同審訊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這在大明朝還沒有先例。
辰時初閣員們和三法司的正副堂官們就都到齊了,徐階、李春芳、高拱、趙貞吉四位閣員還是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三法司的正堂官坐在左側的大案前,副堂官則坐在右側的大案前。
有旨意,三法司的正副堂官每人面前都擺著紙筆墨硯,同時記錄,審完後六份記錄要同時上呈皇上比對審看。
由於依然帶著腳鐐手銬,海瑞特許用囚車從詔獄直接送來以免耽誤時辰。
囚車直接輾到了值房的門口停下了。
還是那個提刑太監的頭,又加了鎮撫司一個千戶,兩人走進了值房,在門口站定,向徐階諸大臣一拱:「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