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衚衕,離自家院門不遠了,大雪中海瑞才看見緊閉的院門門檻上坐著一個人,身上飄著白雪,身旁擺著用布蓋著的好大一隻竹籃。
更近了些,海瑞認出了那是齊大柱的妻子。
齊大柱的妻子也看清了他,連忙站了起來:「恩公回府了?」
海瑞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擺在門邊的竹籃:「這麼大雪你坐這裡幹什麼?」
齊大柱的妻子:「恩公,大柱有差使來不了,也不便來,叫我給太夫人嫂夫人送點年貨。」
海瑞心裡還是感激,臉上卻十分嚴肅:「早說了,你們不要來,更不要給我家送東西。為什麼不聽?」
齊大柱的妻子:「平時我們想來也都沒來,可過年了,恩公,你就讓我們給太夫人盡點孝心吧。」
海瑞:「你們對太夫人的孝心領了,把東西拿回去,我絕不會要的。」
齊大柱的妻子還不死心:「那讓我見一下太夫人和嫂夫人!」
海瑞:「不見了。你家也要過年呢,回去吧。」
齊大柱的妻子慢慢彎腰提起了那隻竹籃,掀開了一邊的布,露出了一隻綁住了腳和翅膀的母雞和好些雞蛋還有一些紙包,望向海瑞:「大柱的東西恩公不要,這隻雞是我養的,雞蛋都是這隻雞下的,給嫂夫人補補胎身總可以吧?」說著目光里滿是乞求的神色。
海瑞沉默了,少頃伸手從裡面拿出了四隻雞蛋:「多謝你了。天冷,回家吧。」
齊大柱的妻子知道再說也沒用了,把布蓋上時眼裡閃出了淚,提著籃子低著頭快步走進了漫天的大雪。
海瑞目送著她消失在大雪中,低頭望向左掌握著的那四個雞蛋,也是好一陣黯然,抬起了頭這才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內才傳來海母的聲音:「怎麼還不回去?再不走我可真生氣了。」
「母親,是我。」海瑞把雞蛋藏進了袖中,在門外大聲答道。
院門這才開了,海母站在門內:「公事完了?」
「回母親,公事完了。」答著海瑞進了門。
海母便關院門:「大柱的媳婦剛才來了,硬要送東西,我還當是她呢。」
「應該走了。」海瑞又答著,攙著母親走進北屋。
「坐著,不要起來。」看見紡車前的海妻要站起,海母連忙喝住了她。
海妻身子又坐回到凳子上去。
海母在門外取下掛在門框上的一個笤帚,替海瑞撣去了頭上和身上的雪,又撣了撣自身,脫下鞋竟仍然是赤著腳進了屋。
海瑞也脫了鞋,又脫了襪子,也和母親一樣赤著腳進了屋。
靠東面的牆,擺著一架織棉布的木機,機頭上露出了剛織了約三寸的布頭。
海瑞向桌上望去,也就半個上午母親已經把昨晚那匹棉布織完,現在已經擺在桌上,他心裡驀地一陣難受,還裝著笑臉望向母親:「這天底下也就是我的阿母最能幹了,早上兒子走的時候還以為這匹布要到下午才能織完呢,沒想這麼快便織出來了。」
海母又在織機前坐下了:「別的不說,織布還是我們海南人行。黃道婆也是在我們那裡學了,才在內地各省傳開。汝賢,廚房裡給你溫了粥,還有幾個窩頭。吃了,換了這身官服,把布拿到前門外去賣了,我們的年貨也就有了。」
海瑞:「是。」
海妻這時已經站起了:「我去吧。」
「說了不起來,又起來。」海母轉頭沉下了臉。
海妻微低著頭:「還不到三個月呢,李太醫也說了,要多走走。阿母不要太擔心。再說廚房也不是官人該去的地方。」
海瑞接言道:「母親,讓她走動走動吧。」
「去吧。」海母不再看他們,織機哐嗵一聲開始連響了起來。
海瑞待妻子走到身前,示意她站住,從懷裡掏出了那四個雞蛋,低聲地說道:「都煮了,你吃兩個,阿母吃兩個。」
海妻望著他。
海瑞下意識地望了望妻子的肚子,又望向了她的眼:「院子里有雪,慢點走,去吧。」說著一邊取下官帽,走向西面書房去換衣服。
再大的雪也擋不住過年,有錢的沒錢的買年貨賣年貨,這時都擠滿了一條街,鋪面里便不用說了,街兩旁也都搭著棚子撐著傘,雞鴨魚肉粉絲乾果,年畫對聯鞭炮糖人要買什麼都有。
海瑞戴了一頂往後搭沿的布帽,換了一件粗布棉袍,左手舉著傘,右手懷抱著那匹布,在人流中尋望著布店,透過雪花他終於看見了掛著「瑞興布莊」招牌的一家布店。
櫃檯前都是買布的,只有海瑞是賣布的,收了傘抱著那匹布怔怔地站在那些買布人的後面,卻不知道如何將這匹布賣給他們。
櫃檯內一個老年管事的眼尖,一眼便透過人群看出了海瑞和海瑞懷裡抱著的那匹布,便向他招了招手。
海瑞連忙走了過去。
那老年管事:「你這布要賣?」
海瑞:「正是。請掌柜看看,能值多少錢。」
那老年管事拖過了那匹布,眼睛往上翻著,手指摸著布面,又把布拖出了一塊,用掌心平著一路撫去,這才望向海瑞:「這布織得還平整。客官要是早半個月來價錢便好談些。這時來可賣不起價。」
海瑞:「那又為何?」
那老年管事:「早半個月我們可以送到染坊里染了。現在大過年的誰穿白布?」
海瑞:「原來如此。那掌柜開個價吧。」
那老年管事:「我看你這個客官也不是做生意的,我也不坑你。半月前我可以給你十五吊錢,眼下最多給你十二吊錢。」
海瑞:「掌柜,織這匹布我們買棉花就得十吊錢。十二吊也太少了點。」
那老年管事:「十三吊。不能再多了。」
從紡線到織布,母親媳婦織出這匹布足足費了半月光景,海瑞雖不知談價,也知這個價太對不起家人的勞作,便不再說話,捲起了布便欲離去。
「十四吊。」那老年管事又叫住了他,「這還是看你這布織得不錯。如何?」
海瑞:「十五吊吧。不買我另找買家。」
「取十五吊銅錢來!」那老年管事立刻向身邊一個小夥計喊道。
背著一布袋米,提著一隻雞一條魚,海瑞走到院門外時發現院門是開著的,疑了一下,立刻走了進去。這才看見,北屋正門的門口一個戶部的書辦正在等他。知道又有要緊的差使了,他疾步走了過去。那書辦也看見了他,連忙迎了過來,接過他肩上的米:「叫小的好等。部里有急差,請海老爺立刻去。」
「什麼急差?是不是百官還在戶部鬧事?」海瑞拎著雞和那條魚走向廚房那邊。
那書辦背著米跟在他背後:「百官鬧事都在其次了。是順天府大興宛平兩個縣撥的粥米不夠,倒卧了好些百姓,聽說已經有白蓮教的人在趁機煽動,搞不好激起民變要造反了。」
海瑞在廚房門口猛地站住了。
那書辦緊接著說道:「大喜的日子,這個事還不能讓皇上知道。內閣和部里的大人們都急得冒煙了,商量著從通州的軍糧庫里先急調些糧米,由戶部派人押送,趕快設粥棚,不能再餓死人。司里說了,大興讓海老爺去管。」
海瑞:「我這就去!」
冬日本就短,大雪下著天更黑得早。兩個當值太監在玉熙宮大殿通往精舍的幾處點亮了燭燈,黃錦披著斗篷進來了。
兩個當值太監連忙跪下:「奴才叩見黃公公。」
黃錦:「起來吧。陳公公還在裡面?」
兩個當值太監爬起了:「在,正等著黃公公輪班伺候萬歲爺呢。」
黃錦:「這裡用不著你們了,到殿門外候著吧。」
兩個當值太監:「是。」答著退出了殿門。
黃錦走到大殿通往精舍的第一道門外跪下了:「奴才黃錦伺候主子萬歲爺來了!」
不久,陳洪從裡面出來了,黃錦便站了起來,那件斗篷還穿在身上,雙手袖在斗篷里顯得鼓鼓囊囊。
黃錦:「主子萬歲爺聖體安否?」
陳洪怪怪地看著他:「聖體安。進了殿還披著個斗篷幹什麼?」
黃錦:「今年格外冷,我倒忘了。」
陳洪:「那還不脫下來。」
黃錦兀自不脫斗篷:「知道了。陳公公出殿前別忘了穿上斗篷就是,當心著涼。」
「我現在就穿,你現在就脫。」陳洪一邊取下掛在大殿進精舍通道衣架上的斗篷,往身上一披,依然緊緊地盯著黃錦。
「什麼話,說這麼久?」精舍里傳來了嘉靖的聲音。
黃錦立刻接言:「回主子萬歲爺,陳公公有幾句話問奴才。」
嘉靖的聲音:「問完了沒有?」
陳洪這才慌了:「快進去!」
黃錦居然穿著斗篷就這樣向精舍的第二道門走了進去。
陳洪滿心疑竇地又望了望精舍那邊這才向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