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這如何使得?」徐階站在那裡緊望著去搬椅子的陳洪。

陳洪仍然搬著側邊的那把椅子,正是白天張居正搬的那把椅子,搬到徐階案前的對面放下了,一如白天的張居正在下屬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怎麼說我比閣老都晚一輩,往後只要是閣老在內閣當值,我都到這邊來批紅。」說著就將徐階票擬的內閣廷寄搬挪到身前的大案拿起一份握著硃筆便在落款處批了「照準」兩個紅字。

徐階仍站在那裡望著他。

陳洪埋著頭,又拿過一份票擬看也不看在落款處又寫了「照準」二字。

「請慢。」徐階不得不叫住他了,「陳公公是否應該看看內閣的票擬是否妥當,然後批紅?」

陳洪抬頭笑望了他一下,又拿起了另一份他的票擬:「皇上都信任閣老,我還有什麼不信任的?不管妥不妥當,有擔子我跟閣老一起擔就是。」說著又去批紅。

「陳公公,這不合體制。以往內閣嚴閣老擬的票呂公公都要會同司禮監幾個秉筆的公公共同核審,這陳公公是知道的。這樣批紅萬萬不妥。」徐階說著將他面前那摞票擬搬了過來:「要不我一份一份地念,陳公公聽完後該批紅再批紅。」

陳洪的手停住了,將硃筆慢慢擱回筆架,滿眼的誠懇望著徐階:「嚴閣老擬的票呂公公是每次都叫我們幾個一同核審,可徐閣老也知道,哪一次呂公公也沒有改過嚴閣老的票擬。他們那都是在做過場。皇上現在將內閣交給了徐閣老,將司禮監交給了咱家,我們就不來那些虛的。共事一君,對皇上講的是個忠字,對彼此講的是一個信字。我是打心眼裡信得過閣老,要不下晌門口也不會擋著嚴世蕃他們,只讓張居正進來。」

陳洪急於取呂芳而代之,卻以嚴嵩首輔之位來拉攏自己!徐階這就不只是警覺了,而且一陣厭惡涌了上來。自己之對嚴嵩更多是深惡其否隔君臣為宮裡斂財兼而營私,而身為心學名臣,徐階最忌諱的就是人家認為自己是為了謀取首輔之位而倒嚴嵩。且不論嚴嵩這一次是否倒台,就算嚴嵩真被革出了內閣,自己坐了首輔這把位子,當今皇上也會將自己做第二個嚴嵩使用,這正是徐階一直在倒嚴這件事上踟躕不定引而不發的深層原因。見他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徐階心裡冷笑,臉上卻裝出惶恐的樣子,答道:「徐某深謝陳公公信任。可朝廷的體制萬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何況徐某現在仍是次輔,只不過因嚴閣老養病,暫署內閣事務而已……」

「閣老!」陳洪打斷了徐階,「眼下這個局勢閣老還認為自己只是暫署嗎?」

徐階做出吃驚狀:「皇上、朝廷並沒有要調整內閣的任何旨意,徐某當然只是暫署內閣事務。」

陳洪的臉向他湊得更近了些:「有兩句話閣老難道從未聽過?」

徐階只望著他。

陳洪:「豈不聞『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勝舊人』!」

操切淺薄竟到了如此程度!徐階不能再虛與委蛇了,那股士夫之氣便顯了出來,用手掌將兩耳捂住,輕搖著頭說道:「近日徐某重讀韓昌黎《祭十二郎文》,韓公有雲,『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徐某已六十有五矣,雖不似韓愈當年之齒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剛才竟一陣耳鳴,現在還是一片嗡嗡之聲。陳公公說的兩句話老夫一個字也沒聽見。望公公見諒,更望公公不要再說。」

戲謔到這個份上,不啻賞了自己一記耳光。陳洪一直無比誠懇的那張臉,刷地陰沉下來,身子倏地站起,抱過桌上那摞票擬:「閣老既然如此不齒咱家,咱家就將閣老的票擬帶回司禮監慢慢核審好了。」抱著那摞票擬,用腳踢開椅子,蹬蹬蹬地向值房門口走去。

兩名小太監提著燈籠從院門奔到了值房門口,照著陳洪,一片光飆然而去。

徐階直望著那片燈籠光在院門外消失,冷笑了一聲:「掌燈,準備廁紙,老夫出恭!」

少頃,窗外一盞燈籠從走廊左邊側門向值房門口飄來,徐階整了整衣離案向門口走去,那盞燈籠卻不在門口等著,而是徑直進了值房,在屋中擋住了徐階,沒待徐階看清面孔,一頁紙已經遞到了他的眼前。

徐階看見那張淺淺桃紅襯底的紙已是一驚,看見紙上的那幾行字更是大驚失色!

紙是御箋,字是嘉靖那筆熟悉的行楷,寫的是四句古詩:「北國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見傾人城,再見傾人國。」

徐階猛地抬起頭,這才看清,來者竟是黃錦!

燈籠前,黃錦也深深地望著他,低聲道:「這四句詩打的是四個字,皇上在等閣老將謎底呈上去呢,就寫在御箋下面吧。」說著走到書案邊,將御箋擺在案上。

徐階慢慢走向案邊,謎底也就在這幾步中想出來了,不敢坐,就在剛才陳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著拿起了筆,躬下腰去,在御箋上恭恭敬敬地寫上了「好自為之」四個楷字,雙手捧起,輕輕吹乾了墨汁,向黃錦遞去。

黃錦露出了淺淺一笑:「閣老好學問。」接過御箋轉身走了出去。

徐階怔怔地站在那裡,直到門口又出現了另一盞燈籠,有個聲音傳了進來:「小人伺候閣老出恭。」

徐階這才從怔忡中省了過來,向門口慢慢走去。

日落燈升,曬在院子里的書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嚴嵩的書房。

什麼書擺在什麼地方,何時從何處取哪一卷查哪一頁,這是嚴嵩幾十年養成的讀書習慣。七十五歲以前,每年曬完書後,將不同的書擺到自己心裡有數的位置他都視為樂事,親力親為,從不叫下人代勞。七十六歲那年,那次曬完書,他在將上萬卷書搬到書架上去時,便突然感到力不從心了,叫來了也長在這裡陪父親讀書的嚴世蕃,嚴世蕃把書擺到了書架上,嚴嵩發現幾乎和自己擺的一卷不差。這以後每年這件事便都叫兒子代勞了。今日,這些書又得自己擺了,不得已叫來兩個隨從在一旁幫手。

一個隨從舉著座燈,緊隨在他身側,照著空空的書架,另一個隨從則在書箱前聽他的指令。

嚴嵩:「《呂氏春秋》。」

「是。」書箱前的隨從從一口箱子里搬出一匣書呈遞了過去。

嚴嵩雙手接了過來,透過眼鏡向封面望去:「錯了。是宋版的那匣。」

那隨從:「小人該死。」隨即將那匣書放回原箱,從另外一口箱子里捧出另一匣,上面也印著《呂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還是不知道,便扒開那根象牙書插,準備翻開來看。

「遞過來就是。」嚴嵩叫住了他。

「是。」那隨從又把象牙書插插進了穿套里,將那匣書捧了過去。

嚴嵩只望了一眼封面便說:「這便是。」雙手接過,放進了齊頭高的書架空格里。

「《左傳》。胡宗憲手抄的那一套。」嚴嵩一邊放書,一邊又說道。

這便更難找了,那隨從額上流下汗來,從一口箱中搬出了好幾匣書,兀自沒有找到那本閣老要的《左傳》,又到另一口箱中去找。

嚴嵩站在書架邊,被那盞燈照著,等了好一陣子。

找書的滿臉是汗,舉燈的也急了:「你來拿燈,我來找。」

「算了。」嚴嵩又叫住了他們,「去,把你們大爺叫來吧。」

兩個隨從一愣,對望了一眼。

掌燈的隨從小心地問道:「閣老是不是說叫小人們去把小閣老請來?」

嚴嵩輕點了下頭。

那隨從兀自不放心:「閣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過,這半個月誰也不見,尤其不能讓小閣老進府。」

嚴嵩虛望著上方:「可別人不講規矩呀。徐階今天下午不是在內閣見了張居正嗎?」

那隨從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裡有數,這才放心地去了。

聽得父親叫他,嚴世蕃簡直就像飛也似的過來。進來後他叫了一聲爹,便不再看父親,掃了一眼滿屋的書箱,將外衫脫了,又將內衫的一角往腰帶上一掖,便去搬書。

下人們早已全迴避了。嚴嵩一個人靠坐在躺椅上,望著兒子熟練地將一匣一匣的書從箱中捧出來放到書架不同的空格里,老父眼中當年那個年輕的兒子又浮現了出來:曾經何等讓自己稱心!曾經何等讓自己愜意!曾經何等讓自己感到後世其昌!那時經常流露的憐愛的目光這時又從昏花的老眼中浮現出來。

「不忙搬,先擦把臉喝口茶。」嚴嵩眼中那個身影還是嚴世蕃二十幾歲那個身影。

「不累。爹歇著吧,兒子很快就擺好了。」嚴世蕃臉上沁著細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將箱中的書搬出來擺到應擺的書架空格里。

這聲音已不再是當年兒子的聲音了,回答的話卻更喚起了嚴嵩當年對兒子的親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韓昌黎集》搬出來了嗎?」

嚴世蕃這才在書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現在要看嗎?」

嚴嵩:「把《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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