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審訊恢複照常進行,但似乎又與以前不相同了。

這裡審的是鄭泌昌。

一張大案,譚綸坐在中間,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坐在他的兩邊。記錄口供的書吏坐在側面的一張小案前,一邊流著汗一邊疾速地記錄著。

鄭泌昌的嘴在慢慢述說,譚綸和兩個錦衣衛還有那個書吏卻越聽越驚。

譚綸一動也不敢動,只兩眼閃著光緊盯著他。

兩個錦衣衛一向冷酷如石的人,這時也沉不住氣了,都把茶碗端在手裡。錦衣衛那頭揭開茶碗蓋只不停地趕著水面的浮茶,一口也不喝。另一個錦衣衛卻一口一口地喝茶,喝完了自己拎起壺續上又喝。

鄭泌昌不知說了一句什麼,那個書吏嚇得站起來了,汗水蒙住了他的眼,他用左手的衣袖揩了下眼睛,望向譚綸,聲音發顫:「大、大人,這樣的話小人實、實在不敢記、記錄……」

譚綸的臉已經鐵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書吏的話,目光望向了錦衣衛那頭。

「那就先停下,剛才那一段也不要。重審。」錦衣衛那頭說著,將茶碗猛地擱向大案,竟然濺出了茶水。

「重審我也是這些話。」鄭泌昌慢慢睜開了眼,望向譚綸和兩個錦衣衛,「同朝為官,如同乘一船,風浪一起,先落水後落水誰也不能倖免。各位大人,大明朝可不只我一個鄭泌昌,換上誰來做這個官都只能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做。譚大人,你現在已經是浙江按察使,幹上一年半載你就明白了。」

「住口!」譚綸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獸,大明朝的官員都是禽獸嗎!」

鄭泌昌:「文官袍服上繡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繡的是獸。譚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個大學士一年的俸祿才一百五十八兩,我當了巡撫一年的俸祿也就一百餘兩。一頭鷹一隻虎靠這些俸祿也吃不飽。穿上這身袍服,你們說哪一個不是衣冠禽獸?」

嘩的一聲,錦衣衛那頭手裡那碗茶水帶著茶葉飈成一條水線潑向了鄭泌昌的臉。立刻,他滿臉都沾滿了水也沾滿了茶葉!

鄭泌昌坐在那裡慢慢抹掉了臉上的茶水,望向潑他的錦衣衛那頭:「上差,你今天這樣對我,明天別人就可能這樣對你,何必如此?」

錦衣衛那頭倏地將茶碗向鄭泌昌臉上擲去,那隻茶碗挾著一股勁風不偏不歪正砸在鄭泌昌的嘴上,鄭泌昌仰面倒了下去。

譚綸一驚,連忙站了起來望向躺在地上的鄭泌昌。

鄭泌昌仰面躺在地上,嘴裡流出血來,接著那張嘴看著就腫了。

錦衣衛那頭:「狗娘養的!貪飽了吃肥了,這時卻把事情四處裏海扯,竟然還敢往皇上身上扯!老子告訴你,唐朝宋朝最多是誅滅九族,我大明朝可以滅你的十族!」

躺在地上的鄭泌昌嘴裡還在汨汨地往外流著血水,嘴腫得更大了,身子也在一下一下抽搐。

譚綸必須控制局面了,立刻命那書吏:「扶起來,看他怎麼樣了。」

那書吏慌忙走了過去,捧起鄭泌昌的頭又頂著他的背扶他坐起。鄭泌昌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水裡竟還有幾顆牙!

譚綸陰沉著臉對那個書吏:「讓欽犯在口供上按上手模,立刻封存,交趙中丞!」說完一甩手自己先走了出去。

何茂才跪在那裡,那張臉好恐怖!滿臉漲血,兩隻眼珠就像要從眼眶中鼓出來。

原來一個錦衣衛捏著他的左腕從背後往右肩上掰,另一個錦衣衛捏著他的右腕從胸前往右頸後掰,兩隻手腕在右頸肩背部越靠越緊,骨節的咔咔聲都聽得見了!

何茂才被兩個錦衣衛掰得身子蜷曲,兩隻突出的眼兀自倔犟地抬望著坐在大案前的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不忍看,慢慢閉上了雙眼。

海瑞說話了:「松刑,讓他招供。」

兩個錦衣衛哪兒聽他的,仍然在使著暗勁。一個錦衣衛還問道:「說嚴嵩就說嚴嵩,說嚴世蕃就說嚴世蕃,為什麼往皇上身上扯!」

「還扯不扯了!」另一個錦衣衛接著吼道。

何茂才哪兒還答得出話,滿臉的汗像雨一般淋了下來。

海瑞:「我說了松刑讓他招供。」

「還敢不敢扯了!」兩個錦衣衛兀自不放手,猛喝何茂才。

「啪」的一聲,海瑞猛拍一下驚堂木站了起來:「松刑,讓他招供!」

兩個錦衣衛這才抬頭望向海瑞。

海瑞:「在這裡我和王知縣是主審官,你們自己就不講王法,怎麼叫欽犯伏法?松刑!」

王用汲也睜開了眼幫著海瑞嚴望向兩個錦衣衛:「聖旨可是叫我們審案的,二位上差總應該遵旨辦事吧。」

兩個錦衣衛這才悻悻地把手一摔,何茂才撲地就趴在地上。

兩個錦衣衛都冷酷著臉又坐回到海瑞和王用汲的兩邊。

海瑞望向了王用汲,王用汲當然會意:「接著審。」

海瑞轉望向趴在地上的何茂才:「何茂才,起來回話。」

何茂才的兩條手臂已經不給勁了,這時竟用頭頂著地一點點把身子豎了起來,跪在那裡:「你們還要我回什麼話?」

海瑞:「如實回話。」

何茂才:「重刑之下焉有實話。」

海瑞:「這話說得對。你在浙江管了四年的刑名,用了多少重刑,屈死多少冤魂!要想不受報應,你就說實話。實話之下沒有重刑。」

何茂才:「我說的都是實話。」

「是不是實話,我們知道。」海瑞的兩道目光就像兩把刀子刺向他,「我問你,你剛才說,你們乾的事都是為皇上乾的,皇上什麼時候給你下過旨意?」

何茂才:「沒有旨意。」

海瑞:「沒有旨意你憑什麼說是為皇上乾的?」

何茂才:「織造局是為宮裡當差,內閣也是為宮裡當差,織造局和內閣叫我們乾的事不是為皇上乾的是為誰幹的。」

海瑞對記錄的書吏說道:「記錄在案。」

「這話不許記!」一個錦衣衛又拍案站起了。

那個書吏愣在那裡。

海瑞:「把供詞和筆墨給我。」

那書吏連忙將供詞筆墨送了過來,放在海瑞的案前。

海瑞:「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那書吏如獲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海瑞拿起筆自己開始記錄。

兩個錦衣衛都站起了:「海知縣,這樣做什麼後果你要明白。」

海瑞:「你們怕擔後果可以退出去。」

兩個錦衣衛臉色陡地變了。一個錦衣衛對另一個錦衣衛說道:「我們走!」

兩個人帶著風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這時伸過手去拿海瑞面前的供紙和墨硯:「你問話,我記錄。」

海瑞擋住了他,示之以目:「不用了。我一個人問一個人記,你在邊上聽著就是。」

王用汲還是一把拿過了供紙墨硯:「欽案不能夠問官記錄。記錄了也不能立案。」說著又伸手去要他那支筆。

海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將筆遞了過去:「好,我問你記。」

鄭泌昌那份還沒審完的口供送到了趙貞吉的案頭。

儘管事先有心理準備,可看了口供趙貞吉還是觸目驚心,細密的汗珠從額上滲了出來。他順手拿起案上的手帕擦掉了額上的汗,看完了這一頁,揭開,看最後一頁。

譚綸、錦衣衛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都默默地坐在那裡,等著趙貞吉把口供看完。

鄭泌昌的口供看完了,趙貞吉望向了譚綸,又望向了錦衣衛那頭:「喪心病狂。二位停止審問是對的。這樣的供詞萬萬不能遞上去。但欽犯也不能沒有供詞,下面該如何審,二位不知想過沒有。」

「鄭泌昌已經不能說話了。」譚綸此時顯然心中有些煩亂,「下面只能讓他自己寫供狀。可依我看,叫他寫也還是這些東西。」

「那就抓緊先審何茂才。」趙貞吉也感覺到了審案的難度超過了想像,「何茂才那邊審得怎麼樣了?」

譚綸和錦衣衛那頭當然也不知道。倒是門口當值的書吏接言了:「回中丞大人,審何茂才的兩個上差來了,等著見大人呢。」

趙貞吉譚綸和兩個錦衣衛一聽便覺得有異,不禁都對望了一眼。

趙貞吉:「海知縣和王知縣呢?」

當值的書吏:「回中丞大人,海知縣王知縣沒有看見,只有兩個上差在前廳候見。」

趙貞吉:「快請進來。」

那兩個與海瑞一同審案的錦衣衛進來,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急急忙忙把海瑞審案的經過說了一遍,便臉色鐵青地坐到了一旁。

趙貞吉譚綸聽完後,坐在那裡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候天漸漸黑了,籤押房後院那棵大槐樹上的烏鴉都歸巢了,一陣陣哇哇的噪叫聲傳了進來。

「來人!」趙貞吉突然喊道。

幾個人被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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