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所謂「鐵打的營盤」,最適合用來形容明朝的衛所制。軍事要隘設衛,關津渡口設所,皆建有固定的營房。大衛都設有城牆,儼然城池,如臨海的天津衛、威海衛還有這裡的台州衛。裡面沒有百姓,住的全是軍戶,無論官兵皆可娶妻生子,而且可以子承父籍,世代為軍。因此「流水的兵」一說在明代並不適用。

溫嶺東南一戰,戚家軍摧毀了倭寇在浙江東南最重要的巢穴,胡宗憲抓住戰機正在部署下面幾次戰役,力圖一舉肅清在浙江沿海為患多年的倭寇。

這時正是下次戰役前的寧靜。防守待命以外,軍戶們都在衛城裡照常過著有妻有子的日子,夕陽西下,家家炊煙,到處都能看到光著屁股追跑的孩童,還有不時提水擇菜吆喝責罵自家孩童的婦女。

單身兵丁當然除外,他們還沒有家,便編製在一起吃大鍋飯。齊大柱帶來的那些人留下的都是單身,編成了一隊,這時全蹲在他們營房外的露天坪里,一個個捧著碗,圍著盛滿菜的大盆,一邊吃飯一邊談著女人。

齊大柱從營房的一條門內出來了,徑直走到了一圈吃飯的士兵邊上,從地上拿起一隻空碗一雙筷子,便從飯桶里去舀飯。

正在吃飯的弟兄們都望著他。

一個弟兄:「哎大哥,自家的飯不吃趕來分我們的吃。」

齊大柱舀好了飯挨著他們擠蹲了下來:「我也沒娶她,她也沒嫁我,什麼家?」

另一個兄弟:「在一個屋裡住了好幾夜了,她還不是你的女人?」

「閉上你的嘴。」齊大柱怒瞪了那個人一眼,「她睡她的,我都睡在外面。」

又一個兄弟:「大哥瞧不上她?」

「那就讓給我。」另一個人立刻接言道。

齊大柱不再理他們,大口吃飯。就在這時那女人從房門出來了,徑直走了過來。

許多雙眼睛都賊忒兮兮地望著走來的她。

頭髮梳得乾乾淨淨,衣服洗得乾乾淨淨,臉上那條刀痕也淡了些,這女人比被救那天顯得更加漂亮風韻了。

那女人走到齊大柱身邊:「飯做好了,回家吃吧。」

「你吃你的吧。我和弟兄們一起吃。」齊大柱也不看她,照舊吃飯。

那女人竟一把搶過他的碗,將飯倒進桶里:「回家去吃。」

所有的筷子都停住了,望了望齊大柱又望向那女人。

齊大柱慢慢站起了,也盯住那女人。

那女人的眼睛只望著他下頜以下。

齊大柱:「跟你說了,我不要你報什麼恩。過幾天就送你走,留個清白名聲吧。」

那女人固執地站在那裡:「回家吃飯吧。」

一個士兵:「要不要人家另說,吃頓飯打什麼緊。」

「就是。」另一個士兵說道,「你不去我們都吃不成了。」說著將碗往地上一擱。

所有的士兵都把碗擱在地上。

「好吧。都逼我吧。」齊大柱撂下這句奇怪的話向那間屋子走去。那女人跟著他走去。

士兵們立刻都端起了碗。

一個士兵:「有點怪,這乾柴烈火怎麼就燒不起來?」

另一個士兵:「我看大哥心裡還是喜歡,就是嫌棄人家被倭寇掠過。」

又一個士兵:「又不讀孔夫子,大哥不在意那一套。」

一個士兵:「我看也是。打個賭吧,我賭他們今夜就會上床。」說著從衣襟里掏出一弔銅錢擺在地上。

立刻有一個士兵響應他,也掏出一弔銅錢擺在他那吊銅錢旁邊:「我也賭他們今夜上床。」

一個士兵掏出一弔銅錢擺在自己面前:「我看今夜上不了床,我跟你們賭。」

是剛發的軍餉,接著好些士兵都掏出了一弔銅錢,有些擺在上床那邊,有些擺在不上床那邊。

天漸漸黑了,那女人點亮了燈放在桌上,又去關上了門,自己卻搬著一把凳子坐在一邊,看著齊大柱吃飯。

「叫我來吃,你又不吃?」齊大柱端起碗又停在那裡。

那女人只靜靜地坐在一邊:「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

齊大柱把碗又擺回桌上:「我跟戚將軍去說,明天一早就叫他安排人送你走吧。」

那女人依然平靜地坐著:「你趕不走我。」

齊大柱:「我說你到底是來報什麼恩的還是來折磨我的?叫你走你又不走,我要娶你你又不嫁。」

那女人:「我跟著你。哪天你真心想娶我了,我就嫁你。」

齊大柱:「娶就是娶,有什麼真心假心的?」

那女人:「我要你真心信我沒有被倭寇糟蹋過。」

齊大柱沉默了。

那女人:「吃飯吧。」

齊大柱:「說實話我心裡是有些堵。既然你說沒有我信就是。」

那女人:「這不是真信。」

齊大柱:「怎麼真信?我不在乎不就行了。」

那女人:「我在乎。我要你每天心裡都是順的。」

齊大柱:「那要怎樣才能讓你信了我是真信?」

那女人:「你想辦法去問那條船上的倭寇。倭寇的頭叫做井上十三郎,他看上了我,要糟蹋我,我在自己臉上划了一刀。他接著帶別的倭寇殺掠去了。留下的倭寇都沒敢碰我。」

「不用問。我全信了。」齊大柱說著端起碗狼吞虎咽起來。

那女人看他這般模樣,眼睛好亮。

一碗飯三口五口就吃完了,那女人起身接碗去給他盛飯。齊大柱把碗往桌上一擺,一把抓住她的手拉了過來:「我現在就跟你成親!」說著一下抱起了她,走到床前把她放下。

那女人眼睛閃著亮望著齊大柱,然後目光一閃,望向門那邊。

齊大柱笑了笑,刷地解開了外面的衣服,光著上身的膀子,大步走到門邊,倏地開了門。

門邊果然偷偷地站著好些人。

齊大柱光著膀子大聲說道:「賭上床的贏了,賭不上床的輸了。滾吧!」

和齊大柱那邊相比,這裡卻是太安靜了。

大帳中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坐在大案前的胡宗憲和坐在一側的海瑞。

燭火照帳,胡宗憲凝視著海瑞,海瑞也目視著他,一時沉默。

胡宗憲:「你的事譚子理都跟我說了,套一句俗話,真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呀。今天你來不只是為了押運軍需吧?」

海瑞站了起來:「部堂明鑒,卑職這次來有三件事請教部堂。」

胡宗憲望著他:「聽說是你來,我把案卷文書都搬走了,找出了一部《全唐詩》擺在這裡等你。翻看了一個時辰,給你找了一首,給我自己也找了一首。海知縣,先聽我念了這兩首詩,再聽你說那三件事好不好?」

海瑞平生深惡的就是官場一個虛字,這時見胡宗憲不願與自己直言談事,卻搬出了什麼唐詩,立刻便又聯想到了趙貞吉。可畢竟胡宗憲在當時名聲極大,而且正在前線督戰,何況當時還派譚綸幫過自己,諸種原因使他不得不答道:「請部堂賜教。」

「古人的詩,我賜什麼教。」胡宗憲站了起來,拿起一本唐詩翻開了折頁處,「給你找的是高適做縣令時寫的一首詩。高適是個愛民的官,我讀來送你。」說著捧起書便念了起來:「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念完了這首詩,胡宗憲深深地望著海瑞。

海瑞從他那悲楚的聲調和滄桑的目光中立刻感覺到了這個人和自己剛才的想像大為不同。尤其他將自己比高適,起意在「厭官」,破題在「愛民」兩字上,同調之感不禁油然而生,立刻對胡宗憲深深一揖:「部堂過獎了。但不知部堂給自己找的是哪首詩?」

胡宗憲放下了手裡這本唐詩,又拿起了大案上另一本唐詩,翻開折頁:「我喜歡岑參。他有一首詩前四句可以明我心志。」說著捧讀了起來:「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

海瑞這才似乎明白了胡宗憲先給他念詩的意圖,心中有了感慨,問話便已親近:「卑職可否向部堂請教那三件事了?」

胡宗憲淺淺一笑:「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能夠『教』。」

海瑞:「聽部堂適才念詩已明心志。卑職能否理解織造局和巡撫衙門將沈一石的家產賣給貴鄉誼並非部堂本意?」

胡宗憲點了點頭。

海瑞:「那部堂為何不制止?」

胡宗憲:「我無法答你。」

這便不能再問了。海瑞接著問第二件:「今年五月九個縣閘口決堤,部堂以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失修的罪名處斬了馬寧遠常伯熙張知良還有李玄,是否另有隱衷?」

胡宗憲:「這件事的案卷都已上交刑部。按《大明律》,這樣的案件如須再查,必須先請示朝廷然後到刑部調閱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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