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這一仗從清晨開始,攻破倭寨是申時末,收拾戰局已是酉牌時分。霧漸漸淡了,卻沒有完全散去,西邊群山上空的太陽一圓橙黃,朦朦地斜照著海面,照著沙灘。

在戚家軍打過大仗的人都知道,一場惡戰下來,收拾戰局往往比作戰時更辛苦。胡宗憲督浙的軍規,凡生俘的倭寇一律不能濫殺,必須關押審訊,依律定罪;救獲的百姓,都得妥善發給錢糧安排回鄉。因天近黃昏,此時無論是戰俘還是百姓都得就近紮營安置,候第二日清晨才能押送遣返。從海面的船隊到海岸邊全是人頭攢攢,傳令聲,呼喊聲此起彼伏。

齊大柱和他的義兵們反而無事可做了,這時都靜靜地排坐在戰場一隅的沙灘上,好些人在包紮著傷口,好些人在望著不遠處兩排有些奇異的人群。

這兩排人,一排是戚家軍的兵士,都是年輕後生,一個個臉上都透著興奮,卻都不敢吭聲,睜大了眼望著對面那一排人群。

兵士對面那一排是這一次救下的幾十個女人,多數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女少婦,也有近三十的婦人,也全都靜靜地站在那裡。

指揮西南水師戰船的胡震站在這兩排人頂端的中間,先望向那排女人,大聲說道:「你們自己再好好想想,有無失散的親人可找,確是親人都被倭寇殺了,家也燒了的,才能留下來做軍戶。有不願做軍戶的,現在還可以去投親靠友!」

那一排女人全都低著頭,沒有一個應聲的,更沒有一個離開的。

胡震:「那就是你們都願意留下了。那好,那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往後,台州衛就是你們的家。」說著他又轉對那排士兵:「你們也聽清楚了!還是老規矩,從左邊開始,第一個是一號,排下去是幾號就是幾號。誰拈著你們,誰就是你們的婆娘!軍規就是父母之命,拈鬮就是媒妁之言,這就算明媒正娶了!不許嫌棄,不許私底下調換,跟著你們後不許打罵,要好好過日子!」

那排士兵齊聲應道:「是!」

胡震對他身邊捧著竹筒的那個士兵:「讓她們拈鬮!」

那士兵捧著竹筒向那一排女人走去,走到第一個面前站住了。

第一個女人怯怯地望著那個竹筒,然後閉上眼從裡面拈出了一個小紙團,急著就想打開。

那士兵:「捏著。拈完了叫打開再打開。」

那個女人立刻將紙團捏在手心。

接著是按順序,一個一個女人從那個士兵捧著的竹筒里各拈出一個紙團,全緊緊地捏著。

那士兵在一個女人面前僵住了,那女人低頭靜靜地站著不去拈鬮。

那士兵:「拈呀!」

那女人抬起了頭:「讓下一個拈吧。」

那士兵懵在那裡——這個女人剛從一場浩劫磨難中下來,從左額划過眉間直至右邊的臉頰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兩眼卻還是這般明亮,硝煙汗塵依然掩不住她臉上那種說不出的生動!

對面那排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這個女人。

那個捧竹筒的士兵:「你不拈鬮站在這裡幹什麼?」

那女人依然執拗地說道:「讓下一個拈吧。」

胡震也看在眼裡:「下一個吧!」

那士兵只好捧著竹筒遞向下一個女人。

對面那排士兵許多人的目光還盯在這個女人的臉,這女人卻把目光望向了齊大柱他們那邊。

雖然距離不近,齊大柱的目光這時竟和這個女人的目光接上了,心裡莫名地一動。這時他身邊的弟兄們紛紛都站起了,他竟渾然不覺。

「你就是齊大柱?」一個身影在齊大柱身邊站住了。

「我是。」齊大柱漫聲應著,這才把目光移了過來,不覺一驚,連忙站起。

戚繼光站在他的面前。

「小民齊大柱參見戚將軍!」說著拱手就要拜下去。

戚繼光雙手扶住了他:「是條好漢!這一仗你們是頭功!我要賞你,賞你的弟兄們。」

齊大柱:「我們是自願來的,不要賞。」

戚繼光:「來不來是你的事,賞不賞是我的事。我跟你商量,你願不願帶你的弟兄留下來在我這裡干?」

齊大柱望著戚繼光:「我願意!還有些弟兄也願意。可有些弟兄只怕還得回去。」

戚繼光十分高興:「只要你願意留下就行!想回的可以回去。」

「十七號!」這時那邊傳來大聲的宣號聲,接著便爆發出一陣哄鬧。齊大柱這邊的人目光又被吸引了過去。

原來是胡震驗完了第一個女人手裡的數字,剛宣讀完號碼,士兵這一排的十七號提著槍在哄鬧聲中走向那個女人,離她還有一丈便停住了,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中長槍的槍桿,那個女人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胡震:「捏著槍柄。」

那女人這才怯生生地捏住了那個士兵伸過來的槍柄,被他牽著向對面走去。

胡震接著念第二個號碼:「九號!」

又是一陣哄鬧,第九個士兵提著槍走過去了。

齊大柱他們這些人都看得懵了。

胡震的念號聲不斷傳來,兵士們的哄鬧聲也不斷傳來。

看到齊大柱這些人的神態,戚繼光笑了:「倭寇作孽,這些女人都無家可歸了,正好我們好多弟兄都打著單身,逼出來的辦法,也算是功德吧。」

齊大柱佩服之情油然而生:「都說鐵打的戚家軍,小民今天算是看到了。」

戚繼光的笑容突然斂了,面色一沉:「這裡不是什麼戚家軍,你也已經不是什麼小民了。」

齊大柱怔在那裡。

戚繼光大聲地命令道:「點一點,看你這些弟兄有多少願意留下來,編成一隊,我再給你調些老兵來,就歸你管。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百戶長!」

「是。」齊大柱這時竟有些靦腆,這一聲答得便有些不響。

戚繼光:「大聲點。」

「是!」齊大柱這一聲十分響亮。

戚繼光的臉這時十分冷峻:「進了台州衛軍營,一切就得按軍規行事。還有,以後不許再說自己是什麼戚家軍。我大明所有的軍營都是朝廷的軍營,不是哪一家的軍營!明白嗎?」

齊大柱一凜,肅然答道:「是!」

戚繼光:「你的弟兄們先在這裡歇息,有人會安排他們吃飯編隊。你先跟我去見個人。」

齊大柱:「是。」

戚繼光帶著齊大柱向山嶺那邊走去。

「等一等!」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女人大聲的呼叫。戚繼光和齊大柱都站住了。

一個女人向他們奔跑過來,竟是那個不願拈鬮,臉上有一條刀痕的女人。

齊大柱心裡猛地有了感覺,緊望著那個跑來的女人。

那女人跑過來後卻沒有看他,徑直在戚繼光面前跪下了,高高地抬起了頭:「你就是戚將軍吧?」

戚繼光:「是。你有什麼事?」

「我要跟這個男人!請戚將軍做主。」那女人石破天驚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接著在地上磕了個頭。

戚繼光有些納悶:「你要跟哪個男人?」

那女人又抬起了頭,看著戚繼光:「就是將軍身邊這個男人!」

齊大柱一震,眼睛大睜著望向那個女人。那女人卻沒有看他,還在緊緊地盯著戚繼光。

戚繼光慢慢望向齊大柱,又望向那個女人:「你說的是他?」

那女人:「就是他!」

戚繼光:「為什麼?」

那女人:「他幫我殺了殺我全家的倭寇!」

戚繼光:「你要報恩?」

那女人:「是。」

「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妻室。」戚繼光說著望向齊大柱。

「他有沒有妻室都不緊要。」那女人搶著大聲答道。

這樣的事戚繼光也是頭一回遇到,心覺有趣,畢竟貿然,便又望向齊大柱,再望向那女人:「你知道他願不願要你?」

那女人好堅決:「我跟著他就是。」

戚繼光倒被她的態度打動了,定定地望著齊大柱。

齊大柱反倒低下了頭。

戚繼光對那女人說道:「你先到那邊等著。」

那女人磕了個頭,靜靜地站起又靜靜地向齊大柱的兄弟們那群人走去,始終沒看齊大柱一眼。

齊大柱那些弟兄們站在那裡早就看懵了,無數雙目光這時都望著這個靜靜走來的女人。

那女人走到離他們約一丈處便自己在沙灘上坐了下來。

戚繼光帶著齊大柱繼續向山嶺那邊走去:「你有妻室嗎?」

齊大柱:「原來有,去年生孩子,難產,母子都沒保住。」

「哦。」戚繼光不禁又望了他一眼,便不再說話,大步向前走去。齊大柱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走進了一片樹林。

「稟部堂,屬下把他帶來了。」戚繼光單腿跪了下去。

齊大柱站在那裡有些懵。前方一塊大石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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