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硃砂也紅得像血,在首輔嚴嵩案頭的紫金缽盂里輕輕漾著,在次輔徐階案頭的紫金缽盂里輕輕漾著。兩支「樞筆」,各自伸進各自案頭紫金缽盂里蘸了硃砂,兩個人都將筆鋒在硯台里慢慢探著,一雙八十歲老人戴著眼鏡的花眼,一雙六十多歲老人戴著眼鏡的花眼,望著面前用多種纖維摻著樹葉搗碎了秘制的青紙,望著都已經寫了一多半的鮮紅的駢文,琢磨下面的詞句。

青的紙,紅的字,一流的館閣體。任他天下大亂,兩個宰相這時卻在西苑內閣值房內為皇上寫青詞!

史書記載,嘉靖帝數十年煉道修玄,常命大學士嚴嵩徐階等撰寫青詞,焚祭上蒼。二人所撰青詞「深愜聖意」,時人呼二人「青詞宰相」。殊不知,多少軍國大事,幾許君意臣心,都在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青詞中深埋著伏筆!

「老了。」嚴嵩寫完了最後一個字,擱下筆,又取下眼鏡,扶著案沿慢慢站了起來。

徐階卻仍有兩句沒有寫完,這時也不得不擱下了筆,隨著站了起來,也取下了眼鏡,隔案望著嚴嵩:「閣老寫完了?」

嚴嵩輕輕捶著後腰:「一百六十九字竟寫了一個時辰,不服老不行啊。」

徐階:「閣老如此說,我就真應該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我還有兩句沒有想好呢。」

「少湖。」嚴嵩望著站在側案後徐階的身影,這一聲叫得十分溫情,「你是在等我啊。憑你的才情,憑你的精力,一個時辰不要說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個字也早就寫好了。」

「閣老。」徐階想解釋。

「你厚道。」嚴嵩打斷了他繼續說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無法告老。一個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難,一輩子小心就難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難為你處處讓著我。」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滿朝,閣老最難。」徐階這句話說得甚是真誠,是否發自內心,在嚴嵩聽來至少不都是虛言。

嚴嵩有些感動了,無論如何,昨夜想好的那些話現在都是該說的時候了。儘管眼花看不真站在側邊書案後的徐階面上的表情,他還是望著徐階的面部:「少湖,青詞要下晌才呈交皇上,剩下幾句你也是一揮而就間事,煩請將椅子搬過來,我有幾句話跟你商談。」

「是。」徐階儘管也已六十齣頭,這時身子依然十分硬朗,那把黃花梨太師椅輕輕一端便端了起來,穩步走到嚴嵩案側放了下來。

「坐,請坐下談。」嚴嵩伸了下手自己先坐下了。

徐階禮數不廢還是躬了躬腰才跟著坐了下來。

「冒昧問一言,少湖你要真心回答我。」坐得近了,嚴嵩望著滿臉謙恭的徐階。

徐階:「閣老但問就是,屬下不會有一句虛言。」

「好。」嚴嵩贊了一句,接著仍盯著他的臉問道,「你說這世上什麼人最親?」

如此煞有介事竟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徐階不敢貿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當然是父子最親。」

嚴嵩臉上浮出一絲苦澀,接著輕搖了搖頭:「未必。」

徐階更小心了,輕問道:「閣老請賜教。」

嚴嵩:「《詩經》雲『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按理說,人生在世,難報之恩就是父母之恩。可有幾個做兒子的作如是想?十個兒子有九個都想著父母對他好是應該的,於是恩養也就成了當然。少湖,你我都是兒孫滿堂的人,你應該也有感受,父子之親只有父對子親,幾曾見子對父親?」

這番話豈止推心置腹,簡直脾肺酸楚,徐階那股老人的同感驀地隨著湧上心頭,但很快又抑住了。面前這個人畢竟是嚴嵩,是除了當今皇上掌樞二十年的權相,當此朝局暗涌湍急之際,也明知自己並非他的心腹,這時為什麼說這個話?而這些話顯然處處又都點在嚴世蕃身上,這裡面有何玄機?

徐階不敢接言,只是也望著他,靜靜地聽他說。

嚴嵩也正望著他,想他接著自己的話說個一句半句,無奈徐階默如孩童般,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知道要轉換話題了。

「你不好答,我們就說另外一件事吧。」嚴嵩依然面目和煦,「你說今日皇上叫我們寫的青詞為什麼要突出一個『貞』字?」

徐階:「天有四德,『亨利貞元』,這也是題中之義。」

「少湖啊。」嚴嵩這一聲帶著嘆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還這般疑慮重重。你真就不知道皇上叫我們突出這個『貞』字的聖意?」

徐階豈有不知之理,此時仍然大智若愚:「貞者,節也。聖意應該是提醒你我要保持晚節。」

嚴嵩的臉沒有了和煦,換之以凝重,緊盯著徐階的眼:「如何保持晚節?」

徐階的臉色也凝重了:「請閣老賜教。」

嚴嵩不再繞圈:「用好自己的人,撐住危局!」

徐階:「請閣老明示。」

嚴嵩:「那我就明說了吧。胡宗憲是我的學生,他的字叫汝貞;趙貞吉是你的學生,他的名也有個貞字。皇上這是告訴你我,東南的大局要你我用好胡汝貞和趙貞吉!徐閣老以為然否?」

徐階這就不能不表態了:「皇上聖明,閣老睿智,應該有這一層意思在。」

嚴嵩:「這就是我剛才問你這世上什麼人最親的緣故。有時候最親的並不是父子,是師徒!兒子將父母之恩視為當然,弟子將師傅之恩視為報答。少湖,為了皇上,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這一次浙江的改稻為桑一定要推行,一定要推行好。嚴世蕃他們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這邊只有靠胡汝貞去維持,你那邊要靠趙貞吉去維持。為了不把浙江的百姓逼反了,應天那邊必須立刻借糧給浙江。你要跟趙貞吉說,火速將糧食借給胡宗憲!」

「閣老放心!」徐階慷慨激昂地接道,「我今天回去就寫信,命兵部六百里加急送給趙貞吉,叫他借糧!」

嚴嵩扶著案沿又站起了。

徐階跟著站起了。

嚴嵩伸過手去,握著徐階的手:「我都八十了,內閣首輔這個位子,不會傳給嚴世蕃,只有你才能坐。」

那邊是北京內閣值房,這邊是蘇州應天官驛。

「不要動。」

胡宗憲靠坐在椅子上,手腕正被幾根手指按住寸關尺,突見譚綸疾步走了進來,剛想坐起,便被那郎中喝住了,只好又慢慢靠了回去。

譚綸也便站在門口,不敢再動,更不敢說話,靜靜地望著那個診脈的郎中。

那郎中約四十齣頭,長髯垂胸,烏黑得顯出亮來,兩眼微睜著,顯出兩點睛光。他正是一代名醫李時珍。

這隻手的脈切完了,李時珍:「那隻手。」

胡宗憲望著李時珍:「先生,可否讓我先聽他說幾句話?」

李時珍望了望胡宗憲,又望了望站在邊上賠著笑的譚綸,輕嘆了一聲:「你的病好不了了。說吧。」

胡宗憲凝重地望向譚綸。

譚綸:「部堂在驛站跟高翰文說的話管用了。高翰文一到任便否了鄭泌昌他們的議案。」

「這是意料中事。」胡宗憲臉上並沒有顯出欣慰,「趙貞吉到底願不願意借糧?」

譚綸沉吟了片刻:「叫苦。面子上到處在張羅,兩天了才給我們湊了不到十船糧。」

胡宗憲的面容更凝重了:「再過幾天沒有糧,高翰文想扛也扛不住了……去找趙貞吉,就說,我也不要他的糧了。叫他立刻來見我。」

譚綸:「我這就去。」說著走了出去。

胡宗憲長嘆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望著門外怔怔地出神。

李時珍:「把我從那麼遠叫來,你的病還看不看了?」

胡宗憲這才想起了,歉然苦笑了一下,又把手放到了面前的墊枕上:「失禮了。請先生接著診脈。」

李時珍望了望他那隻手,又望著胡宗憲,卻不診脈。

胡宗憲不解,也望著李時珍。

李時珍:「錯了,是那隻手。」

像是故意不讓李時珍診完脈一樣,剛搭上手,應天巡撫趙貞吉跟在譚綸身後走了進來,胡宗憲連忙欠身相迎。

趙貞吉的目光里含著歉意,但從裡面又透著圓滑。他笑了笑,對胡宗憲說道:「你不派子理去找我,我也應該來看你的。部堂,借糧的事我們再談,病總得看吧?不是你,李太醫也不會這麼遠趕來。讓李太醫先寫了方子,我們再商量,好嗎?」

胡宗憲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轉對坐在案前的李時珍:「請李太醫開方子吧。」

李時珍卻坐在那裡不動:「我早就不是什麼太醫了。」

趙貞吉愣了一下,賠著笑:「是我說錯了。太醫要一千個都有,李時珍在我大明朝卻只有一個。」

李時珍雖然仍板著臉,但對他這一捧卻也欣然受了,語氣便好了些:「真要我開方子?」

趙貞吉:「看您說的,胡部堂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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