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乾爹。」剛跨進門,叫了一聲,李玄便有些暈暈乎乎了。

——紅的燈籠,紅的燭,紅的絲帳,連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墊一色都是紅的,整個卧房一片紅暈!

更讓李玄驚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邊,楊金水坐在那裡,芸娘也坐在那裡,還穿著一件大紅的帔!

李玄便不敢動了。

楊金水卻滿臉的慈藹:「來,坐到這邊來。」

李玄這才挪動了腳,走到下首,挨著椅子邊慢慢要坐下。

「不。」楊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裡。」說著向他和芸娘中間空著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擠著笑:「乾爹,您老知道兒子膽子小,就別嚇我了。」

「又胡琢磨了。」楊金水一臉的平和,「讓你坐,你就坐。」

李玄還是站在那裡:「乾爹講恩德,兒子可不敢不講規矩。」說這話的時候他心裡更加在敲著鼓了,挨著下首的椅子邊坐了下來。

楊金水不再勸他:「那芸娘你也坐到這邊來。」

那芸娘便端著酒杯走到李玄身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乾爹!」李玄彈簧似的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聲音里已經露出些驚慌,「您老要兒子做什麼?」

楊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場。」

李玄那張臉更加驚慌了,定定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轉對那個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給玄兒。」

那芸娘便端起一個藍釉景瓷湯盅放到李玄面前,接著給他揭開了盅上的蓋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著盅里的湯,就像望見了毒藥!

楊金水:「怎麼了?像望見毒藥一樣?」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裡。

楊金水伸手拿過他那盅河豚湯,拿起勺,舀出一勺湯喝了下去,然後放下勺:「這麼多兒子里,你算孝順的。這河豚還是你去年送的,養在池子里,就想著哪天叫你一起來吃。今天,特地請的揚州師傅把它做了,你卻不吃。」

李玄立刻舉起手在自己臉上抽了一下:「兒子糊塗!我這就吃。」說著伸過手去端起另一個湯盅,揭開蓋子,捧起就喝。

「燙!」楊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燙了,這時張開嘴吸著氣放下湯盅,挨著椅子邊又坐了下來。

「倒酒吧。」楊金水又說道。

那芸娘拿起酒壺又拿起一隻偌大的酒盞給李玄倒了滿滿一杯。

李玄又有些緊張了:「這麼大的杯……」

楊金水:「你是個聰明的,剛才你說對了,乾爹今天有事跟你說。也就三句話,喝一杯說一句。先把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悶著一口喝了,然後直直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第一句話,你幾次在背後說,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覺,死了也值。說過沒有?」

李玄這一跳嚇得好猛,立刻跳了起來,推開椅子便跪了下去。

楊金水也站了起來:「你看,你看,才說第一句你就這樣,後面兩句我還怎麼說?」

李玄這時已經嚇得不能回話,不斷在地上磕頭。

楊金水使了個眼色,芸娘彎下了腰,去扶李玄,那李玄卻像見鬼似的,連忙往旁邊一挪。

「起來!」楊金水聲調硬了。

那李玄這才又是一怔,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兀自有些發抖。

楊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又扶著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

芸娘又給他那隻大盞里倒滿了酒。

楊金水:「喝了。」

李玄兩隻手顫著,端著那盞酒,費好大勁才喝了下去。

楊金水:「第二句話,乾爹平時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卻被站在身邊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裡說道:「乾爹待兒子有天覆地載的恩情……兒子死也報答不了……」

「有良心。」楊金水大聲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給他那盞里倒滿了酒。

這回不待楊金水說,李玄端起酒就喝,卻被楊金水伸手按住了:「這杯酒等我說完了,你願意干再喝。」

李玄這時已經不再像剛才那般害怕了,大聲答道:「我這條命本是乾爹的,願不願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說吧。」

楊金水:「那好,那我就說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這裡,芸娘和你一起睡。」

儘管已經明白,聽了這句話李玄還是僵直在那裡。

楊金水站起來了:「我的三句話都說完了,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說完便向門口走去,走出門反手把門帶上了。

李玄終於省了過來,突然轉過頭望著那芸娘,大聲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大約到寅時了,天還在將亮未亮之際,總督署衙前的大坪上便布滿了兵士。外圍一圈火把,釘子般站著拄槍的兵;八字牆兩側是兩行火把,站著挎刀的兵。

透過敞開的大門,還能看到,兩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誰都不發出一點聲響。這一夜偏又沒有風,連那根偌長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著,便更透出瘮人的肅殺!

是要殺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著四根斬人的柱子,兩根柱子上一根綁著常伯熙,一根綁著張知良,另兩根還空在那裡。

「誰!」突然大坪的外圍起了喝問聲,一個隊官領著兩個兵士向幾盞燈籠迎去。

「織造局衙門的。」燈籠那邊答道。

是四個兵,護著三個人走過來了。

那三個人中間的一個便是李玄,這時顯然醉了,被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地攙著,走了過來。

那隊官:「是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嗎?」

攙著他的一個太監點了下頭,那李玄自己卻抬起了頭,餳著眼,答道:「是老子……開刀問斬吧……」

那隊官:「扶過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綁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張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們先來了……」

常伯熙閉著眼,張知良卻像見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們冤哪!你去跟楊公公求個情吧!」

李玄:「求……什麼情?沒出息……來,把老子也綁上。」

那張知良絕望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李玄見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崑曲:「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唱著,竟推開了扶他的兩個太監,醉帶著舞姿:「恨相見的遲,怨歸去的疾,柳絲長,玉驄難系……」唱到這裡,一個亮相還沒擺穩,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兩個太監又立刻挽著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來。

那隊官,還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給我也綁上……」

那隊官:「部堂大人有話,李公公是宮裡的人,不上刑具。」說到這裡,他對著左右兩個太監:「先扶到門房看著。」

那兩個太監攙著李玄,四個兵丁跟著,向大門走去。

幾根巨燭熊熊地燃著,楊金水、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沉著臉坐在總督署籤押房中的椅子上,等著正在看奏疏的胡宗憲。

由於沒有風,幾個人又都悶坐著,總督署院子里的蟲叫聲就格外響亮,響亮得讓人心煩。

「請朝廷延緩改稻為桑的話為什麼還是沒寫?」胡宗憲將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鄭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楊金水。

楊金水卻閉著眼冷冷地坐在那裡。

鄭泌昌只好回道:「我們和楊公公反覆議了,改稻為桑是國策,是不是延緩推行實在不是我們該說的。如果朝廷念在我們發了大水,皇上聖明,一道旨叫我們今年不改了,那時我們遵旨就是。」

胡宗憲:「要是朝廷沒有不改的旨意呢?」

鄭泌昌:「那我們也只有勉為其難了。」

胡宗憲倏地站了起來:「你們勉為其難?你們有什麼難?幾十萬人的田全淹了,許多戶百姓現在就斷了炊,秋後沒有了收成,現在連一斗米都借貸不到,還叫他們改稻為桑,桑苗能夠吃嗎?」

何茂才:「那現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經淹了,許多人沒糧還是沒糧。」

胡宗憲:「由官府請朝廷調糧借貸,叫百姓抓緊趕插秧苗,秋後還能有些收成。借貸的糧食今年還不了,分三年歸還。因此,這三年內不能改稻為桑。照這個意思寫上去!」說著胡宗憲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擺。

鄭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楊金水。

「要是這樣寫,我可不署名。」楊金水終於說話了,眼睛卻還閉著。

胡宗憲也不再給他顏色,立刻問道:「那楊公公是什麼意思?」

「我一個織造局,只管給朝廷織造絲綢,我能有什麼意思。」楊金水還是閉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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